古文觀止·宋金元文·謝翱·登西臺慟哭記
始,故人唐宰相魯公開府南服① ,余以布衣從戎② 。明年,別公漳水湄③ 。后明年,公以事過張睢陽及顏杲卿所嘗往來處④ ,悲歌慷慨,卒不負其言而從之游⑤ ,今其詩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無以藉手見公,而獨記別時語,每一動念,即于夢中尋之。或山水池榭,云嵐草木,與所別之處及其時適相類,則徘徊顧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⑥ ,過姑蘇。姑蘇,公初開府舊治也⑦ 。望夫差之臺⑧ 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⑨ ,而哭之于越臺⑩ 。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臺⑪ 。
先是一日,與友人甲乙若丙約⑫ ,越宿而集。午,雨未止,買榜江涘⑬ ,登岸謁子陵祠⑭ ,憩祠旁僧舍,毀垣枯甃,如入墟墓。還,與榜人治祭具。須臾雨止,登西臺,設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畢,號而慟者三,復再拜,起。又念余弱冠時,往來必謁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余且老,江山人物,眷焉若失。復東望,泣拜不已。有云從西南來,渰浥浡郁⑮ ,氣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⑯ 擊石,作楚歌招之曰: “魂朝往兮何極,暮來歸兮關塞黑⑰ ,化為朱鳥兮有咮焉食⑱ ?”歌闋,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⑲ 。復登東臺,撫蒼石,還憩于榜中。榜人始驚余哭,云: “適有邏舟之過也,盍移諸?”遂移榜中流,舉酒相屬,各為詩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風凜,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復賦詩懷古。明日,益風雪,別甲于江。余與丙獨歸,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其后甲以書及別詩來,言是日風帆怒駛,逾久而后濟,既濟,疑有神陰相⑳ ,以著茲游之偉。余曰: “嗚呼!阮步兵㉑ 死,空山無哭聲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茲游亦良偉,其為文詞,因以達意,亦誠可悲矣。”
余嘗欲仿太史公,著《季漢月表》,如《秦楚之際》㉒ 。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書,故紀之,以附“季漢”事后。時,先君登臺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諱某字某。登臺之歲在乙丑云㉓ 。
〔注〕① 始: 指宋端宗趙昰(xià 夏)景炎元年(1276)七月。《宋史紀事本末》卷一○八: “五月己未朔,益王即位于福州,改元景炎。……文天祥至行都,拜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秋七月,文天祥開府南劍州(今福建南平),經略江西。”唐宰相魯公: 明謂唐顏真卿(歷官至吏部尚書,太子太師,封魯郡公),實指文天祥。開府南服: 在南方(即南劍州)設置府署,辟建僚屬。② 余以布衣從戎: 布衣, 沒有做官的讀書人。胡翰《謝翱傳》: “宋相文天祥亡走江上,逾海至閩,檄州郡大舉勤王之師。翱傾家貲,率鄉兵數百人赴難,遂參軍事。”③ “明年”二句: 明年,宋景炎二年,元世祖至元十四年(1277)。《宋史·文天祥傳》: “至元十四年正月,大元兵入汀州,天祥遂移漳州。……四月,入梅州。”謝翱與文天祥分別當在二、三月間。漳州今屬福建,境內有漳江。湄,水邊。④ “后明年”二句: 后明年,明年之后一年,即景炎三年(四月趙昰死,趙昺立,改元祥興),元至元十五年。此年十二月文天祥兵敗,被俘于廣東海豐五坡嶺。次年被解送燕京。以事,隱指其被俘事。過張睢陽及顏杲卿所嘗往來處,文天祥被俘北行,途中經過睢陽(今河南商丘)、常山(今河北正定)。張睢陽,張巡。唐肅宗至德年間,在安祿山、史思明叛亂中,張巡、許遠守睢陽,顏杲卿守常山,城陷均被殺。⑤ “悲歌慷慨”二句: 文天祥《指南后錄》有《平原》、《顏杲卿》、《睢陽》(一題《許遠》)等歌頌顏真卿、杲卿、張巡、許遠的詩。從之游,追隨顏、張、許一同殉國。⑥ 又后三年: 至元十九年。此年十二月文天祥殉國。⑦ 姑蘇,公初開府舊治也: 《宋史·瀛國公紀》: 德祐元年(1275)八月: “以文天祥為浙西、江東制置使兼知平江府。”平江府治在今江蘇蘇州,舊稱姑蘇。⑧ 夫差之臺: 即姑蘇臺,在今蘇州市西南姑蘇山上,相傳為春秋時吳王夫差所筑。⑨ 又后四年: 至元二十三年。⑩ 越臺: 指大禹陵,在浙江紹興會稽山中。任士林《謝處士傳》: “過越,行禹窆間,北向哭。”即指此。⑪ 又后五年: 至元二十八年。子陵之臺: 亦稱釣臺,在今浙江桐廬富春山,有東、西二臺,相傳為東漢隱士嚴光(字子陵)垂釣之處。⑫ 甲乙若丙:若,與。甲、乙、丙, 作者為避免元統治者迫害,不直書友人姓名,以天干代指。據黃宗羲《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考證,甲為吳思齊,字子善,流寓桐廬,故下云“別甲于江”。乙為嚴侶,字君友,為嚴子陵后裔,奉祀祖祠,住在江邊,故下云“登岸宿乙家”。丙為馮桂芳,家住睦州(今浙江建德),故下云“余與丙獨歸”。⑬ 買榜(bàng 磅)江涘(sì 俟): 雇船于水邊。榜,船槳,代指船。⑭ 子陵祠: 在西臺下,北宋范仲淹建。見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⑮ 渰(yǎn 掩)浥浡(bó 勃)郁: 云氣蒸騰的樣子。⑯ 如意: 器物名。用竹、玉、骨等制成,頭作靈芝或云葉形,柄微曲,供指劃或賞玩之用。⑰ “魂朝”二句: 杜甫《夢李白》: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此用其語。極,終止。⑱ “化為”句: 說死者化為朱鳥歸來,卻無處得食。《史記·天官書》: “南宮朱鳥。”張守節正義: “柳八星為朱鳥咮,天之廚宰,主尚食,和滋味。”朱鳥為南方之星,故以朱鳥象征南宋,而暗示宋已滅亡,不能為文天祥立廟祭祀,故云“有咮焉食”。咮(zhòu 咒),鳥嘴,又為二十八宿中柳宿的別稱。此句多用雙關語。⑲ 感唶(jiè 借): 感嘆。唶,嘆息聲。⑳ 陰相(xiàng 向): 暗中幫助。㉑ 阮步兵: 《晉書·阮籍傳》: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故世稱阮步兵。㉒ “余嘗”三句: 太史公,司馬遷自稱。《史記》中有《秦楚之際月表》,列舉秦、楚、漢之間的大事。謝翱欲仿其體例作《季漢月表》。“季漢”實指“季宋”。一個朝代的末尾稱“季”。方鳳《謝君皋羽行狀》: “嘗欲仿太史法,著《季漢月表》,采獨行全節事為之傳,大率不務為一世人所好,而獨求故老與同志以證其所得。”㉓ “先君登臺”三句: 先君,指謝翱之父謝鑰,字君殷,號草堂,居母喪廬墓,終身不仕。通《春秋》,著有《春秋衍義》,《左氏辨證》。謝鑰登西臺之年為宋度宗咸淳元年, 歲次乙丑(1265)。其后二十六年, 為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辛卯(1291), 即謝翱作此文之年。
這是一篇聲淚交并的泣血之作,作者以登高哭祭的形式,字字嗚咽地表達了對民族英雄文天祥殉難的悲慟之情。
謝翱曾是文天祥部下。景炎元年(1276)臨安城破,文天祥至福建一帶聚兵抗元,謝翱毅然率鄉兵數百投奔,任咨事參軍。在轉戰各地的戰斗行程中,謝翱對文天祥的人格、氣節多有了解,懷著深厚的情感。文天祥殉難后,謝翱多次哭悼,本文所記是其中的第三次,即至元二十八年(1291),距文天祥殉國已有八年之久。時間的流逝沒有沖淡英雄身上的殷殷碧血,同寫于此時的《西臺哭所思》詩云: “殘年哭知己,白日下荒臺。淚落吳江水,隨潮到海回。故衣猶染碧,后土不憐才。未老山中客,惟應賦《八哀》。”時間的淤聚使得作者的情感愈加凝結,遂有這沉痛迫中腸的西臺慟哭。
元朝建立后,統治大網冪天匝地,即使這次西臺慟哭,也“適有邏舟之過也”,更何況悼祭反元的民族英雄,就得遭殺身之禍了。險惡的環境規范了本文行文上的撲朔迷離,出語時的欲說還休。奠者為誰,并不明示,而托言唐宰相魯國公顏真卿,通篇以無特指的“公”指代,絕不提文天祥三字;同登西臺者為誰,亦不明示,僅以天干“甲”、“乙”、“丙”稱代。這使得全文的文字風格閃爍迷茫,從而折射出當時險惡的環境、背景,透射出作者沉痛悲咽的心理情緒。同時,愈是表現得吞吐晦澀,愈是表現出情感的深切綿長。
文章的第二節敘往昔以及兩次哭祭的情形。文雖簡略而語義豐厚。謝翱其時上距訣別文天祥已有一十三載,其間雖歷經戰亂,但“獨記別時語”,留下了銘心刻骨的感受,所以,“每一動念,即于夢中尋之”,夢回魂繞,何等深刻。這是作者多年來多次哭奠的情感基礎,是全文的一大關捩。它使得作者常常觸景傷懷,不能自抑: “或山水池榭,云嵐草木,與所別之處及其時適相類,則徘徊顧盼,悲不敢泣。”這樣便有至元十九年始聞文天祥噩耗的姑蘇第一次哭,至元二十三年的越臺的第二次哭。這第三次哭是前兩次哭的延續和發展,成為全文的重點所在。
西臺即嚴子陵臺。嚴子陵名光,東漢人,因避亂世隱居富春江畔,臨江獨釣。謝翱選擇子陵臺為第三次哭祭之地是大有深意的。其時,謝翱以故宋遺民自居,堅不臣服元朝,每日徜徉于殘山剩水之間,和當年的嚴子陵十分相似,如明初宋濂《宋遺民錄》卷九所記: “思齊與方鳳、謝翱,無月不游,游輒連日夜,或酒酣氣郁時,每扶攜向天末慟哭,至失聲而后返。夫以氣節不群之士,相遇于殘山剩水間,奈之何而弗悲?”
為這次西臺慟哭,謝翱與友人作了精心的籌畫和安排,對這一過程的描述愈是深刻細致,愈是表現出對文天祥情感的深沉熾烈。按照哭奠的時間順序分為: 祭前、祭中、祭后三個層次。祭前又可分邀約和探路兩個小層次:“先是一日”即與友人邀集,不是暫時綴合,以示悼祭的專誠;當天在風雨凄厲中先行探路,以備不測,在“毀垣枯甃,如入墟墓”中確證無元兵出入,“還,與榜人治祭具”,一個“還”字,充分體現了心機縝細。然后進入正式的哭祭過程的描述,文辭簡略詳盡而又情濃意切。號慟再三,跪拜有二,極備祭禮程序。然后,稍稍宕開一筆: “又念余弱冠時,往來必謁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表明選擇西臺祭悼文公,實非偶然。隨后筆觸再綰回來: “今余且老,江山人物,眷焉若失”,真有江山殘敗,人事不堪之慨。這種悵然若失的失落感正是此時作者的沉郁心態,歷史的回味加濃了現時的感受。在完成了“復東望,泣拜不已”的祭奠全禮后,進入了擊石抒情、作歌招魂的情感表現層次,把全文的情感騰涌上悲壯激越的高潮。作者所寫的風云幽郁的景象: “渰浥浡郁,氣薄林木”和作者胸中的怫郁之情相融浹,“若相助以悲者”,仿佛陰云有意,萬物同悼,益發顯出情之深、情之濃。而“有云從西南來”,顯然是一種象征,是作者濃化了的情感所產生的景象幻化。借景抒情尚較為間接,擊石作歌就是情感的噴薄、傾吐和外化了。“竹石俱碎”的“竹”是“節”氣之表征,“俱碎”暗合著成語“玉石俱焚”的涵義。“楚歌”之凄烈,招魂之悲咽,字字滴血,聲聲有淚。朱鳥盤空,有咮無食,多么激切地表現了亡宋滅國之痛!在激烈的擊石之后,猛一頓挫,轉入“相向感唶”的長長嘆息和手“撫蒼石”的無言感喟之中,富于深長的意韻。榜人的驚問和“移榜中流”的建議,勾現出險象叢生的環境;“薄暮,雪作風凜”和“明日,益風雪”的兩次風雪描述,渲染了氛圍,景中傳情,表現了作者凄冷的悲心;薄暮舟中賦詩,“夜復賦詩”又凡兩次,則以詩情添濃了文情。奠后四人相別交代一筆不茍,但“與丙獨歸”,歸向何方?“越宿乃至”,至于何處?又顯得吞吐迷茫。行文之迷茫則折射出時局之險惡。“甲”渡江疑有神助的感覺是心靈的幻覺,反轉來透現出哭悼之情的精誠深摯。別后的“甲”書引起作者的悲慨: “嗚呼!阮步兵死,空山無哭聲且千年矣。”這次西臺慟哭正是承響于阮籍。阮籍于晉代魏的險局中,佯狂爛飲,“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迷狂的行為方式包含著悲慟深沉的意識。謝翱正是引阮籍為同調,于千載之前找到自己的知音,表達了一腔憤激情緒。對于“神之助”,作者居于可信可疑之間,但視“茲游亦良偉”,因為這次哭奠祭悼的是民族英靈,作者及其友人又情盡意滿地表達了自己的感受。作者試圖摹仿司馬遷著《季漢月表》,撰“季宋月表”,以示宋亡,正統已絕,再次表現了他強烈的民族立場。盡管血沃中原,腥風四起中,“今人不有知余心”,懷著深深的寂寞感,但放眼未來,“后之人必有知余者”,情緒復歸于堅定昂揚。
對文天祥銘心刻骨的悼念和對元統治血腥專制環境的怵惕,這一對巨大矛盾,規定了本文藝術上獨特的表現形式,欲言又止,欲吐還休,隱晦曲折,也更有助于表現作者悲慟情緒和民族精神。承題旨之“哭”,數反其言,使人悲不自勝。托名漢唐,隱姓匿名,不書元之年號,唯以甲子稱之,等等,都表現了作者的難言隱衷和決不臣服元朝的鮮明立場。行文風格堪稱沉郁頓挫,一字三嘆,痛淚激濺滿紙,鐵鉤銀勒,如此血性文字,至今讀來猶令人竦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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