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辛棄疾
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
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還記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恨牡丹笑我倚東風,頭如雪。
榆莢陣、菖蒲葉。時節換,繁華歇。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
辛棄疾先作了一首《水調歌頭·送厚卿赴衡州》,又作了這首《滿江紅》,所以題目是《餞鄭衡州席上再賦》。
鄭厚卿將赴衡州做官,在餞行的酒席上連作兩首詞送他,要做到各有特點,相當困難的。辛棄疾卻似乎毫不費力地克服了這些困難,因而兩首詞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流傳至今。
先看《水調歌頭》:
寒食不小住,千騎擁春衫。衡陽石鼓城下,記我舊停驂。襟以瀟湘桂嶺,帶以庭春草,紫蓋屹西南。文字起騷雅,刀劍化耕蠶。
看使君,于此事,定不奮髯抵幾堂上,尊俎自高談。莫信君門萬里,但使民歌五袴,歸詔鳳凰銜。君我誰飲,明月影成三。
這首詞從寫衡州形勝入手,期望鄭厚卿到達衡州之后振興文化,發展農桑,富民益國,大展經綸;直至結尾,才稍露惜別之意。雄詞健句,絡繹筆端,一氣舒卷,波瀾壯闊,不失辛詞豪放風格的本色。
有這么一首好詞送行,已經夠朋友了。還要“再賦”一首《滿江紅》,又有什么必要呢?
讀這首《滿江紅》,看得出作者與鄭厚卿交情頗深,餞別的場面拖得很久。先作《水調歌頭》,從“仁者贈人以言”的角度加以勉勵,這自然是必要的;但傷心人別有懷抱,送別之際,仍須一吐,因而又作了這首詞。
送別的作品太多,在平庸作家的筆下,很容易落入陳套。辛棄疾的這首《滿江紅》,卻角度新穎,構想奇特。試讀全詞,除結句而外,壓根兒不提餞行,自然也未寫離緒,而是著重寫暮春之景,并因景抒情,吐露惜春、送春、傷春的深沉慨嘆。及至與結句拍合,則以前所寫的一切皆與離別相關;而寓意深廣,又遠遠超出送別的范圍。
開頭以勸阻的口氣寫道:“莫折荼?!”好像有誰要折,而且一折就引起嚴重后果。這真是驚人之筆?!拜薄庇肿鳌磅┽儭?,春末夏初開花,故蘇軾《酴醿花菩薩泉》詩有“酴醿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之句;而珍惜春天的人,也感嘆“開到荼?春事了”。辛棄疾一開口勸人“莫折荼”,其目的正是要“留住”最后“一分春色”。企圖以“莫折荼?”留住“春色”,這當然是癡心夢想。然而心愈癡而情愈真,也愈有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這正是文學藝術區別于自然科學乃至其他社會科學的特點。
開端未明寫送人,實則點出送人的季節已是暮春,因而接著以“還記得”領起,追溯“青梅如豆,共伊同摘”的往事。馮延巳《醉桃源》云:“南園春半踏青時,……青梅如豆柳如眉。”可見“青梅如豆”,乃是春半之時的景物。而同摘青梅之后,又見牡丹盛開、榆莢紛落、菖蒲吐葉,時節不斷變換,如今已繁華都歇,只剩幾朵荼?了!即使“莫折”,但風雨陣陣,鵜聲聲,那“一分春色”,看來也是留不住的?!谤Y”在初夏鳴?!?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chuci/20181029775.html"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離騷》云:“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睆埾取肚餁q》云:“數聲鵜鴂,又報芳菲歇?!苯纭杜孟伞吩疲骸按簼u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边@里于“時節換,繁華歇”之后繼之以“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表現了對那僅存的“一分春色”的無限擔憂。在章法上,與開端遙相呼應。
上片寫看花,以“少日”的“醉夢”對比“而今”的“醒眼”?!岸瘛币浴靶蜒邸笨椿?,花卻笑我“頭如雪”,這是可“恨”的。下片寫物換星移,“花”與“柳”也都“老”了,自然不再“笑我”,但“我”不用說更加老了,又該“恨”誰呢?“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兩句,屬對精工,命意新警?!盎ā睌 傲崩?,“蜂”與“蝶”還忙忙碌碌,不肯安閑,有什么用處呢?春秋末期,孔丘為興復周室奔走忙碌,有個叫微生畝的很不理解,問他道:“丘何為是棲棲者與?”辛棄疾在這里把描述孔子的詞兒用到蜂蝶上,是寓有深意的。
以上所寫,全未涉及餞別。結尾卻突然調轉筆鋒,寫了這樣兩句:“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奔搓┤欢?,給讀者留下一系列懸念和疑問。
全詞從著意留春寫到風吹雨打,留春不住。跟著時節的交換,花殘柳老,人亦頭白似雪。洋溢于字里行間的似海深愁,分明是“春去”引起的,卻偏偏說與“春去”無關,而只是“因離別”;又偏偏在“愁”前著一“閑”字,顯得無關緊要。這就不能不引人深思。辛棄疾力主抗金,提出過一整套抗金的戰略方針和具體措施,但由于投降派把持朝政,他遭到百般打擊。淳熙八年(1181)末,自江南西路安撫使任被罷官,閑居帶湖(在今江西上饒)達十年之久,雖蒿目時艱,卻一籌莫展。他先作《水調歌頭》,鼓勵鄭厚卿有所作為,又深感朝政敗壞,權奸誤國,金兵侵略日益猖獗,而自己又報國無門,蹉跎白首,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宏愿如何能夠實現!于是在百感叢生之時又寫了這首《滿江紅》,把“春去”與“離別”挽合起來,比興并用,寄慨遙深,國家的現狀與前途,個人的希望與失望,俱見于言外?!伴e愁”云云,實際是說此“愁”無人理解,雖“愁”亦是徒然。憤激之情,出以平淡,而內涵愈益深廣。他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摸魚兒》,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開頭,以“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結尾,正可與此詞并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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