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報任少卿書
司馬遷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1),再拜言。
少卿足下(2): 曩者辱賜書(3),教以順于接物(4),推賢進士為務(5)。意氣勤勤懇懇(6),若望仆不相師(7),而用流俗人之言(8)。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9),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10)。顧自以為身殘處穢(11),動而見尤(12),欲益反損(13),是以獨郁悒而與誰語(14)! 諺曰: “誰為為之?孰令聽之(15)?”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16)。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17)。若仆,大質已虧缺矣(18),雖才懷隨和(19),行若由夷(20),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21)。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22),又迫賤事(23),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至意(24)。今少卿抱不測之罪(25),涉旬月,迫季冬(26),仆又薄從上雍(27),恐卒然不可為諱(28)。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29),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30)。請略陳固陋(31)。闕然久不報(32),幸勿為過。
仆聞之: “修身者,智之符也(33); 愛施者,仁之端也(34); 取與者,義之表也(35); 恥辱者,勇之決也(36);立名者,行之極也(37)。”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于欲利(38),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39)。刑余之人,無所比數(40),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41); 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42); 同子參乘,袁絲變色(43); 自古而恥之! 夫以中才之人(44),事有關于宦豎(45),莫不傷氣,而況于慷慨之士乎(46)?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余,薦天下豪俊哉(47)! 仆賴先人緒業(48),得待罪輦轂下(49),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50):上之(51),不能納忠效信(52),有奇策才力之譽,自結明主(53); 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54),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55); 外之,又不能備行伍(56),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57); 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58) 。四者無一遂(59),茍合取容(60),無所短長之效,可見如此矣。向者,仆常廁下大夫之列 (61),陪外廷末議(62),不以此時引維綱(63),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64), 在闒茸之中(65), 乃欲仰首伸眉, 論列是非, 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 嗟乎! 如仆,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行(66),長無鄉曲之譽(67)。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68),出入周衛之中(69)。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70),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71),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72)。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73),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74),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余懽(75)。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76),臨財廉(77),取與義,分別有讓(78),恭儉下人(79) ,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80)。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81),隨而媒㜸其短(82), 仆誠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83),深踐戎馬之地(84),足歷王庭(85),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86),與單于連戰十有余日,所殺過當(87),虜救死扶傷不給(88),旃裘之君長咸震怖(89),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90),一國共攻而圍之。轉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91),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92),沫血飲泣(93),更張空拳(94),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95),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96)。后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97),見主上慘愴怛悼(98),誠欲效其款款之愚(99),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100),能得人死力(101),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102),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103)。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104)。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105)。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106)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 (107),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108)。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109),因為誣上,卒從吏議(110)。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111); 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112)。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113),誰可告愬者! 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114),而仆又佴之蠶室(115),重為天下觀笑。悲夫! 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116),文史星歷(117),近乎卜祝之間(118),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119),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120)。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121),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122),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123),其次易服受辱(124),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125),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126),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127),最下腐刑極矣(128)! 傳曰(129): “刑不上大夫(130)。”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131)。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132),定計于鮮也(133)。今交手足(134),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135)。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136),視徒隸則心惕息(137)。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138),拘于羑里(139);李斯(140),相也,具于五刑(141); 淮陰(142),王也,受械于陳(143); 彭越、張敖(144),南面稱孤(145),系獄抵罪; 絳侯誅諸呂(146),權傾五伯,囚于請室(147);魏其(148),大將也,衣赭衣(149),關三木(150);季布為朱家鉗奴(151);灌夫受辱于居室(152)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 (153),不能引決自裁(154),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155),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勢也; 強弱,形也(156)。審矣(157),何足怪乎? 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158),以稍陵遲(159),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160),斯不亦遠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161),何至自沈溺縲紲之辱哉(162)!且夫臧獲婢妾(163),由能引決(164),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165),鄙陋沒世(166),而文采不表于后也(167)。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168),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169)。蓋文王拘而演《周易》(170); 仲尼厄而作《春秋》(171);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172); 孫子臏腳,兵法修列(173) ; 不韋遷蜀,世傳《呂覽》(174);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175);《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176)。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177),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178),孫子斷足,終不可用(179),退而論書策(180),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181)。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182),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183),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184),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185)。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186)。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187),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188),下流多謗議(189)。仆以口語遇遭此禍(190),重為鄉黨所笑(191),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192)?雖累百世,垢彌甚耳!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193),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身直為閨閤之臣(194),寧得自引于深藏巖穴邪(195)?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196)。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刺謬乎(197)?今雖欲自雕琢(198),曼辭以自飾(199),無益于俗,不信(200),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241)。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
謹再拜。
〔注釋〕(1)太史公: 官名,即太史令,是當時司馬遷的任職。牛馬走:象牛馬一樣供人驅使。走: 等于說仆人,是自謙之詞。(2)足下:古人為了表示對對方的尊敬,不直呼其名或其職,而稱足下。(3)曩(nang): 從前,過去。辱: 謙詞,承蒙的意思。(4)順: 《漢書·司馬遷傳》引作“慎”。接物: 待人接物。(5)推賢進士: 推舉賢才,引進士人。為務: 作為應當做的事。(6)意氣: 心意,情意。(7)望:怨,以……為遺憾。師: 效法。(8)流俗人: 指一般世俗之人。(9)罷(pi)駑: 疲弱駑鈍,自謙才能低下。(10)側聞:在一旁聽到。是謙虛的說法。遺風: 這里是余音的意思。(11)顧:但是。身殘: 指身遭腐刑。處穢:處于污辱可恥的境地。(12)尤: 過錯。(13)欲益反損: 本想作點有益的事,反而倒要把事情搞壞。(14)郁悒(yi): 愁悶。(15)誰為(wei)為之: 即為誰為之,為什么人去干這些事情? 孰令聽之: 即令孰聽之,自己說了叫什么人聽從? (16)鐘子期: 春秋時楚人。伯牙: 也是春秋時楚國人。他善于彈琴,但只有鐘子期能聽懂(知音)。后來鐘子期死了,他就破琴絕弦,終身不再彈琴。事見《呂氏春秋·本味》。(17)用: 指出力。說:同 “悅” 。容: 作動詞用,修飾打扮。(18)大質:身體。(19)隨和: 指隨侯的珠,卞和的璧,都是天下的至寶。這里比喻美好的才德。(20)行: 品行。由:許由。傳說是堯時輕視功名富貴的大賢人。夷: 伯夷,也是品質高尚的典型。(21)適: 正好。自點: 自取污辱。(22)會: 遇上。東從上來:這是指征和二年七月,因戾太子舉兵,漢武帝自甘泉宮(在長安西)回長安。上:指漢武帝。(23)賤事: 謙詞,指煩瑣事務。(24)得竭至意: 能夠把我內心的意思詳盡地告訴您。至意: 最深的意思。(25)不測之罪:后果不堪設想的罪,即大罪。征和二年(前91)七月,戾太子舉兵。任安曾接受過他的命令,故有不測之罪。(26)迫:近。季冬: 夏歷十二月。漢代法律規定,每年十二月處決犯人。這里意思是,過完了這個月,恐怕您就要受處決了。(27)薄:迫,接近。雍: 地名,在今陜西省鳳翔縣南,那里設有祭祀天神的高壇五畤。漢武帝于太始四年十二月、征和三年正月,都去過雍。(28)卒然:突然。不可為諱: 不可能避忌(指死)。(29)終已: 終于的意思。懣: 煩悶。曉: 告知。左右: 指任安,與足下意相近。(30)長逝者:死者,指任安。(31)固陋: 固塞鄙陋,見識短淺。(32)闕然: 這里指時間相隔很久。(33)符:信。這里是憑據的意思。(34)愛施: 對別人的好處和關懷。端:端倪。這里是苗頭的意思。(35)取與: 指取什么、與什么的意思。表: 表現,標志。(36)決: 決斷。(37)立名: 建立聲名。行: 品行。極: 準則,目標。(38)憯(can): 同“慘” ,慘痛。《韓非子·解老》中說: “咎莫憯于欲利。” (39)詬(gou): 恥辱。宮刑: 亦稱腐刑,古代的五刑之一。(40)刑余之人:即受過刑的人。比: 并列。數(shu): 計算。(41)衛靈公: 名允。雍渠: 衛靈公的宦官。同載: 同乘一輛車。孔子適陳: 《史記·孔子世家》載,“居衛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于是丑之,去衛,過曹。”此句說“適陳” ,不詳。(42)商鞅: 亦稱衛鞅,戰國時著名政治家。景監: 秦孝公寵愛的宦官。趙良:當時秦國的一個賢人。寒心: 這里是警惕、戒懼的意思。(43)同子:漢文帝時的宦官趙談。司馬遷因避父(司馬談)諱,故改稱他為同子。參乘: 即陪乘。袁絲: 袁盎字絲,文帝時官至太常,以敢于直諫聞名。變色: 這里指臉色變了。(44)中才之人:才能平常的人,指一般人。(45)宦豎: 這里指宦官。豎: 奴仆。(46)慷慨之士: 才能非凡、氣概激昂的人。(47)刀鋸之余: 受過刑的人,這里指宦官。(48)緒: 余。緒業:未竟的事業。這里指司馬談未完成的學術和事業。(49)待罪輦轂下:在皇帝身邊做官的委婉說法。(50)惟: 想。(51)上之:最好、首先的意思。(52)效信: 貢獻自己的誠實之心。(53)自結: 以忠誠之心取得皇帝的信任。(54)拾遺補闕:拾人君之所遺忘,補人君之所闕失,指諷諫。(55)顯巖穴之士: 使隱居的人才顯現出來。(56)備行(hang)伍: 參加到軍隊中去。(57)搴(qian)旗: 在戰場上拔取敵人的旗幟。(58)宗族交游:親戚朋友。光寵: 光榮。(59)遂:成。(60)茍:茍且。合: 指合于時。取容: 指得到皇帝收容。(61)向者: 從前。廁: 夾雜,參與,這是謙虛的說法。下大夫: 太史令官秩六百石,位為下大夫。這也是謙詞。(62)外廷: 即外朝。漢朝官員分為外朝官(自丞相以下至六百石)和中朝官(大司馬、侍中、散騎常侍),太史令屬外朝官。末議: 無關重要的議論,也是謙虛的說法。(63)引維綱:援引國家的大法。意即按照國法辦些有用的事情。(64)掃除之隸:打掃污穢的仆隸,這是謙指自己地位低下。(65)闒茸(ta rong): 卑賤,這里指下賤的人。(66)負: 欠缺的意思。不羈之行: 行為豪放,不可約束。(67)長:年長,成年。鄉曲: 鄉里。(68)奏: 進獻。薄伎: 小技,微薄的才能。(69)周衛: 宿衛環繞。這里指宮禁。(70)戴盆何以望天: 比喻自己一心營職,無暇他顧。(71)亡: 拋棄。(72)大謬: 大錯。不然:不是如所想的那樣。(73)李陵: 字少卿,名將李廣的孫子,善騎射,率兵入匈奴,被包圍,矢盡糧絕,戰敗投降匈奴。俱居門下: (兩人)都是能出入于宮殿門的官。李陵曾任侍中,司馬遷曾任郎中,同屬宮廷近衛侍從之職。李陵投降匈奴時,司馬遷為太史令,仍是宮廷的官職,所以說俱居門下。(74)趣舍: 趨向或舍棄,進取或退止,亦作取舍、趨舍。這句是說:兩個人志向不同。(75)銜杯酒: 即飲酒。余懽:很少的歡樂。懽同 “歡”。這句是說:兩個人沒有什么私人交往。(76)與士: 和士人交往。(77)臨財:在財物面前。(78)分別有讓: 能恪守長幼尊卑的禮節。有讓: 有謙讓的品德。(79)恭儉下人:無論在態度上或生活上,都能謙恭自約,甘居人后。(80)國士: 國內所推重的人才。(81)全軀保妻子之臣:只顧保全自身和老婆孩子的大臣。這是司馬遷對當時一些庸人的蔑稱。 (82)媒㜸(nie)其短: 指把李陵的過失釀成大罪。 媒㜸: 亦作媒蘗。 媒:媒介。 蘗: 釀酒的曲。 媒㜸: 比喻構陷釀罪的意思。(83)提: 督率,率領。(84)戎馬之地: 指匈奴所居住的地區。(85)歷:經過。王庭:《文選》李善注說,“單于所居之處,號曰王庭。” (86)仰:向上看,這里指仰攻,向高地進擊。敵人在北,漢軍在南,南低北高,所以說仰。億萬之師:形容匈奴兵力之多。(87)過當:這里指超過漢軍自己部隊的人數。(88)不給: 供不上,顧不上。(89)旃(zhan)裘之君長: 指匈奴的君長。旃裘: 同“氈裘”,古代西北民族用獸毛等制成的衣服。這里指匈奴。咸: 都。(90)舉引弓之人:發動全部能拉弓射箭的人。(91)勞:對軍隊加以慰問。這里是宣傳鼓動的意思。(92)躬自流涕:指戰士人人都受感動,人人流淚。(93)沫(hui) 血:指血流滿面。飲泣: 含著眼淚。(94)更張: 又拉開的意思。拳;《漢書》作“弮”。空拳:無箭的強弓。(95)使有來報:指李陵派人回朝廷報告前線的作戰情況。(96)奉觴上壽:這里指歡宴祝捷。奉觴: 舉杯。(97)不自料: 不自量。(98)慘愴怛(da )悼: 都是悲戚、哀傷的意思,這里是說極度悲傷。(99)款款: 忠誠懇切的樣子。(100)絕甘分少: 好的東西,自己不肯先要; 僅有的一點東西,也愿意分人。(101)得人死力: 使別人冒死為他出力。(102)彼觀: 即觀彼。(103)當(dang ): 這里用作動詞,指足以抵罪之功。(104)暴(pu): 顯露。(105)推言: 論述,敘說。(106)睚眥(ya zi):怒目而視。這句意思是: 堵塞仇人誣陷的言詞。(107)沮: 詆毀。貳師: 貳師將軍李廣利。李廣利是漢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兄。征和三年(前90)武帝派李廣利為征匈奴的主力軍,命李陵為助軍。李陵被圍后,李廣利卻屯兵祁連,坐觀其敗。(108)理: 即掌訴訟刑獄的廷尉,在上古稱理官。(109)拳拳: 忠謹的樣子。列: 羅列,陳述。(110)卒: 最后。吏議: 獄吏所判決的罪名。(111)貨賂: 指錢財。自贖: 自己出錢贖罪。漢朝法律規定,可以按價出錢贖罪。(112)左右親近: 指皇帝身邊的近臣。(113)深幽: 囚禁。囹圄(ling yu): 監獄。(114)隤(tui):墜落,敗壞。(115)佴(er): 相次,緊跟著。之: 到。蠶室: 象養蠶的房子那樣密封的屋室。受過宮刑的人怕風寒,須住在這種嚴密而溫暖的屋子里才安全。(116)先: 先人,即去世的父祖等。剖符: 用竹子作為信契(符),剖作兩半,皇帝與有關功臣各執其半,上刻有同樣的誓言,以示信用。丹書:即用朱砂把誓詞寫在鐵做成的契券上,放在金屬匣子里,然后保存在石室之中。凡有剖符丹書的功臣,其后人有罪也可赦免。(117)文史星歷: 指史籍天文歷算之學,即指太史令所掌管的事情。(118)卜祝: 主司占卜和祭祀的人。(119)倡優:樂工伶人。畜: 豢養。(120)素所自樹立: 指平素所從事的職業和所處的地位。(121)太上: 最上,第一位。不辱先: 不使祖先受到污辱。(122)理色: 即情理、面子的意思。(123)詘體:即屈體,指被捆綁之類。(124)易服: 指換上罪人的衣服。古時罪人穿赭色囚衣。(125)關木索、被箠楚: 戴上刑具,遭受板杖的拷打。關: 穿。木索: 指枷索。箠:同棰,杖。楚: 荊條。(126)剔毛發、嬰金鐵: 把頭發剃光,以鐵圈束頸。嬰: 纏繞。(127)毀肌膚、斷肢體: 古代對重犯人的殘酷的肉刑,如割鼻、割耳、黥面、剔去膝蓋骨等。(128)極矣: 到頂了。(129)傳(zhuan ):這里指《禮記》。(130)刑不上大夫: 大夫之官犯了法,可以不受刑罰。語見《禮記·曲禮上》: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側。” (131)積威約之漸也: 長期的威力制約,漸漸地把猛虎馴服下來。(132)削木為吏,議不可對: 意為削一個木制的獄吏來審罪,也不可去對質。極言獄吏之兇殘可怕。議: 審罪。(133)定計于鮮: 是指事先打算得很明確。鮮: 鮮明。(134)交手足: 手腳被捆綁。(135)圜(yuan)墻: 即監獄,也稱圜土。(136)槍地: 即搶地,頭觸地。(137)惕息:恐懼得直喘氣。(138)西伯: 周文王的封號。第二個“伯” 字,指方伯,古代一方諸侯的首領。(139)羑(you)里: 古城名,一作牖里,在今河南湯陰北。《史記·殷本紀》: “紂囚西伯羑里。” (140)李斯:戰國末年楚上蔡(今河南省上蔡縣西)人。入秦佐秦始皇統一中國,官至丞相。秦二世時,趙高專權,誣李斯造反,李斯被腰斬于咸陽。(141)五刑: 古代的五種刑罰。商周時期指墨刑(臉上刺字)、劓刑(割鼻)、刖刑(斷足)、宮刑、大辟(死刑)。這里指的是酷刑。(142)淮陰: 淮陰侯韓信,曾被封為楚王。(143)械: 拘束手足的刑具,類似手銬腳鐐之類。受械于陳: 有人告發說韓信謀反,高帝遂偽稱將游云夢,會諸侯于陳,韓信往會,遂被囚系。(144)彭越: 字仲,昌邑(今山東省金鄉縣西北)人,滅楚有功,被封為梁王。后因人誣告謀反,下獄定罪。張敖: 張耳的兒子,子繼父立為趙王,因其臣下謀害高帝而被逮捕下獄。(145)南面稱孤: 即稱王。古代帝王坐北朝南,稱南面。孤: 帝王自稱的謙詞。(146)絳侯: 周勃的封號。誅諸呂: 誅殺呂祿、呂產諸人,平定了呂氏叛亂,并迎立高帝次子代王恒為文帝,故權傾五伯。(147)請室: 漢代囚禁有罪官吏的監獄。(148)魏其(ji):景帝時大將軍竇嬰,平定七國之亂有功,被封為魏其侯。(149)赭(zhe) 衣: 古代囚犯所穿的赤褐色的衣服。(150)三木: 指加在頸、手、足三處的刑具。(151)季布: 楚國人,好任俠,初為項羽將,屢困高帝。項羽敗后,高帝以重金懸賞捉他,被迫匿于濮陽周氏。后與周氏計議,髡鉗(古代刑罰名,剃去頭發叫髡,用鐵圈束頸叫鉗)為奴,賣身于魯國的大俠朱家。(152)灌夫: 漢武帝時將軍,因得罪丞相田蚡,被拘在居室。居室: 漢代官署名,太初元年,改稱保宮,是當時貴族犯罪后拘留之所。(153)罔加: 即受到法令的制裁。(154)引決自裁: 即自殺。(155)一體: 一律,一樣。(156)勇怯、強弱兩句: 見《孫子兵法》,意為或勇或怯,或強或弱,要以客觀形勢為轉移。(157)審: 明白,清楚。(158)繩墨: 木匠畫直線用的工具,喻規矩和法度。這里指法律。繩墨之外: 即法律制裁之前。(159)稍: 漸漸。陵遲: 同 “陵夷” ,衰落。(160)引節: 死節,指堅守氣節而自殺。(161)去就之分: 取舍的界限,指舍生就死。(162)沈溺: 陷身其中,不能自拔。縲紲(lei xie):這里指監獄。(163)臧獲: 古代對奴婢的賤稱。(164)由: 同 “猶” 。(165)私心有所不盡: 指內心想做的事尚未完成。(166)沒世:終生,死后。(167)文采: 才華。(168)摩滅: 同 “磨滅” 。(169)倜儻(titang): 卓越特出,才氣豪邁。(170)演:推演。相傳周文王被紂拘禁于羑里后,推演《易經》的八卦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一書的主要內容。(171)厄: 困厄。這里指政治上不得意。(172)左丘:春秋時魯史官左丘明。失明: 失掉視力。厥:句首語氣詞。左丘明失去視力后著作《國語》的事,除本文而外,不見他書。(173)孫子: 指孫臏,不知其原名。臏腳: 古代肉刑之一,剜去膝蓋骨。兵法: 指《孫臏兵法》,世傳有此書,但久不見。1972年4月于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了該書的若干竹簡,現已由文物出版社整理出版。修列: 逐條撰寫。(174)不韋:呂不韋,戰國末年的大商人,秦莊襄王丞相。秦王嬴政即位,尊為相國,十年,因罪免職,被遷往蜀地,后來自殺。呂覽: 即《呂氏春秋》。這是呂不韋的門客集體撰寫的。它的成書是在呂不韋遷蜀之先,作秦丞相之時。(175)韓非: 韓國的公子,他屢次以書諫韓王,韓王不用。他又作《說難》、《孤憤》(《韓非子》書中的兩個篇名)等十余萬言。書傳到秦國,很受秦王贊賞。秦因此急攻韓國,韓即派韓非出使秦國。至秦后,為李斯所害,被囚死于獄中。(176)大底: 即大抵,大致。發憤: 抒發內心的激憤。(177)通其道: 行其道,指實現理想。(178)乃如: 至于。(179)不可用: 不能被社會所任用。(180)論書策:論列闡述自己的見解,寫為書策。(181)垂: 流傳。空文: 指與實際功業不同的文章。見(xian): 表現。(182)放失(yi)舊聞: 散亂失傳的文獻。失: 通“逸” ,散失。(183)稽: 求,探究。紀: 綱紀,這里指線索,道理。(184)天人之際: 指自然與人事的關系。(185)會:恰巧,適逢。此禍: 指受宮刑的災禍。(186)慍(yun ): 惱怒,怨恨。(187)責: 債的本字。(188)負下:負累之下,在負罪受辱的情況下。未易居: 不容易處世。(189)下流: 本為水的下游。這里喻指品質惡劣、庸俗卑賤的人。(190)口語: 指為李陵辯護。(191)鄉黨:相傳周制以五百家為黨,一萬二千五百家為鄉,后因以鄉黨泛指鄉里。(192)復上父母之丘墓:死后葬在祖宗的墓地里。(193)腸一日而九回:比喻自己內心極為痛苦,愁思纏結。回: 折,轉。(194)直: 通“值” ,當,擔任。閨閤之臣: 指宦官一類的官職。(195)寧得: 哪能。深藏巖穴: 指退居歸隱。(196)通: 抒發。狂惑: 據《鬻子》,“知善不行者謂之狂,知惡不改者謂之惑。” 以通其狂惑: 這是作者的激憤之言。(197)無乃:豈不。刺(la)謬: 違異,完全相反。(198)自雕琢: 自我修飾美化,即指用推賢進士的行動來掩蓋自己的恥辱。(199)曼辭: 美麗的詞句,動聽的話語。(200)不信: 不能見信于人。(201)要之: 總之。
〔鑒賞〕《報任少卿書》是司馬遷給他朋友任安的一封復信。司馬遷因李陵之禍,被捕下獄,慘遭宮刑。出獄后,任中書令; 表面上看,這是宮中的機要職務,實際上卻是以一個宦者的身分在內廷侍候,為一般士大夫所鄙視。在這期間,任安寫信給他,希望他利用中書令的地位“推賢進士”。出于以往的沉痛教訓和對黑暗現實的深刻認識,司馬遷覺得實在難以按任安的話去做,所以一直沒有復信。后來,任安以重罪入獄,司馬遷擔心任安一旦被處死,就會永遠失去給他回信的機會,使他抱憾終生,同時自己也無法向老朋友一雪胸中的積憤,于是寫下了這篇《報任少卿書》。
此書的線索脈絡十分清晰,大意是講“刑余之人”難以薦士,況且當初就是為替李陵辯護而受極刑,之所以隱忍茍活,只是要著書以償前辱之責等等。全文可分六段。第一段主要說明遲遲回信的原因。因為是任安的來信觸發作者的思緒,所以回信的一開頭就接住任安的話頭,委婉地說明自己處于“身殘處穢” 的屈辱地位,無法“推賢進士” 。
第二段訴說自己遭受的奇恥大辱。前面已談到自己地位的屈辱,于是這里進行具體論述,首先從正反兩個方面立言,說明對“刑余之人”是“自古而恥之”! 而自己受了宮刑之極辱,就更“無所比數”了。接著,又說本來就沒有什么建樹,而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 ,豈能再“仰首伸眉,論列是非” 呢! 下獄受刑,是作者一生中所遭受的最慘痛打擊,使他痛心疾首,羞愧難當,時刻不能忘懷。這里因回答“推賢進士”等語,借題發揮,抒發胸中塊壘。這些文字看上去似乎是自悲自責,其實全是憤激之語。
第三段是回顧為李陵辯護而獲罪的經過。為了說明自己的無辜,作者特別對為什么要替李陵辯護作了詳細的解釋。從主觀上說,作者從任官之日起就兢兢業業為武帝效力,“以求親媚于主上”。當李陵兵敗后,因為 “見主上慘愴怛悼” ,作者懷著“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 的愿望出來講話,可是“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明主不曉” ,反而認為是“誣上” ,這里面的無限冤屈和悲憤,實在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從客觀上說,作者聲明本與李陵“趣舍異路” ,沒有私交,因為看到他平日有“國士之風” ,特別是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 ,這更比一幫“全軀保妻子之臣” 要高尚千萬倍。所以認為不能因他“舉事一不當”就“媒㜸其短” ,落井下石。通過這兩點, 已足以證明自己為李陵辯護是正當的,完全出于公心,而武帝及其幫兇將自己下獄則完全是殘害忠良。這一段對黑暗現實的抨擊最為激烈。作者毫不留情地對公卿王侯痛加鞭撻,對人情世態的勢利和澆薄大力揭露。雖然,作者不能赤裸裸地指斥武帝,但是因為他藝術手法的巧妙,已經不動聲色地把批判矛頭直指這個最高封建統治者。作者描寫自己的耿耿忠心,就是要襯托武帝的刻薄寡恩; 夸贊李陵的為人和作戰的英勇,就是要顯示武帝的剛愎昏庸。這些地方全以事實說話,但字里行間,是非愛憎則相當分明。
第四段主要闡述作者的榮辱觀和生死觀,揭示受辱不死的原因。作者從何者為榮、何者為辱說起,表明對榮辱的認識,并說: “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 ”但是作者又具有鮮明的生死觀: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他深深知道由于本身地位之低下,“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為了要死得重于泰山,只剩下發憤著書以傳名后世一條路,這樣就只得隱忍受辱。這里清晰而動人地描寫了作者內心激烈而復雜的思想斗爭,充分顯示了作者不屈的斗爭意志和堅忍不拔的精神。通常,視死如歸被當作一種可歌可泣的壯舉,但是在本文中,司馬遷“就極刑而無慍色” ,頑強求活這一“棄小義雪大恥”的行動卻更加能激動人心,可見此文的強烈感染力。
第五段說明已經著成《史記》,可償前辱之責。受辱不死,著書自見,是此信所要表達的主要觀點,作者歷引古代一些仁人志士被辱著書的例子來自比,說明著作《史記》的目的是: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最后他說: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表明作者忍辱負重是為了著書,又終以著書而洗清了恥辱。此時雖然含有書成之后的興奮,但更多的是蒼涼的感慨,真能催人淚下!
最后一段是總收憤嘆之意。筆觸又回到目前的悲慘處境上來,描寫自己“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 的無限痛苦和寂寞,從而照應第一段中“身殘處穢”和不能“推賢進士”等語,結構十分嚴密。
《報任少卿書》的藝術成就是歷來為人們所公認的,不少人稱贊它是“天下奇文” ,認為它可以和屈原的杰作《離騷》 “抗衡千古” 。它在藝術上的主要特點是:
一,內蘊深厚,文氣偉壯。人們歷來推崇司馬遷“文有奇氣” 。閱讀此文,確實感到存在著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奇氣。這種奇氣,主要是由作者蓄積已久的對黑暗現實的深刻認識和內心的強烈感受所凝聚而成,它們在字里行間表現為憂愁幽思和激憤慷慨。其憂愁幽思,極似屈原的《離騷》,是從作者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和壓抑無告的悲慘處境中所產生;其激憤慷慨,又好象是烈士的感慨嘯歌,源出于作者對黑暗現實的強烈譴責和決心洗刷恥辱的堅強信念。由于這股奇氣時時在胸中回旋激蕩,越積越厚,故一當遇到觸動,就不覺洶涌流出。此信本來不過是回答任安“推賢進士” 數語,然而竟一氣寫成三千余言,不僅訴說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精神上難以形容的苦痛,揭露當時社會的世態炎涼和是非顛倒,表達對統治者的決絕態度,而且贊頌了許多境遇悲慘而德才不凡的歷史人物,表明自己發憤著書、雪恥傳名的頑強意志等等,容量極大。而且,這其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靈魂之吶喊,憤怒之抗爭,雖然愁思欲絕,但決不是弱女子凄凄慘慘切切的模樣,而是激昂勁健,沖口而出,有不可攔阻之勢。由此看來,此文的氣勢實在是來之作者心胸。作者思想堅定深刻,感情真實充沛,使得這篇文章的底蘊十分深厚,故文章一旦流出,即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氣勢磅礴,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
二,縱橫開闔,筆法雄健。作者的思想感情十分曲折復雜,只有依靠高超的藝術技巧才能淋漓盡致地將它表達出來。在這封信中,作者處處表現出歷史學家的博大精深,又表現出文學家的富贍宏麗,敘事條暢,議論透辟,旁征博引,上下馳騁,真是有必達之隱而無難顯之理,充分體現了他雄深雅健的風格特色。如文章第四段在描敘作者對生與死的選擇時,縱橫開闔,從多方面多角度地進行綜合論述。首先,從家庭的社會地位低下談起,說明自己向來被“主上”和“流俗”所輕視,避辱而死就將比鴻毛還輕,因此表示要“自重其死” ,這是第一層。接著,作者運用對比、比喻、引證歷史材料等多種手法論述了受辱之難堪。他先將“辱” 與“不辱”鮮明地分開,然后又把受辱以程度不同分為數等,說: “最下腐刑極矣! ” 竭力突出受腐刑之不可忍受。隨后,又以猛虎一旦落進檻穽之中也不得不搖尾乞食為喻,大肆渲染下獄受辱之恐怖。到這時,作者感到意猶未盡,又一連舉出歷史上周文王、李斯等九個“皆身至王侯將相” 的著名人物為例,說明一旦“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 ,也不得不受盡羞辱這古今一樣的道理。這實際上是勸人要寧死不辱,這是第二層。先講不能死,后講不能辱,形成了尖銳的矛盾,第三層是對生與死作出選擇。先說一般人都怕死,但因激于義理也有不怕死的,這是一層曲折。接著又說自己并非貪生惡死之輩,但又何至于受辱呢?這又是一層曲折。文章至此才最后揭開自己“不得已”而茍活的原因是: “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這樣,作者一支健筆,由今及古,由人及己,從正到反,橫說豎說,真是縱橫捭闔,任意揮灑,把不甘受辱而終于受辱,想引決而終未引決的痛苦選擇講得清清楚楚,把是死是活,是榮是辱說得利害較然,文章也達到了神完意足的境地。
三,騰挪跌宕,行文迂曲。文章的結構要有助于揭示正在發展變化的作者內心活動,此文迂徐曲折的章法結構雖然并非經過精心構思和反復鍛造,但因為它正好適應所要表達的曲折復雜的情理,符合作者的思想邏輯,所以天然渾成,不可更易。
此信借水行舟,排解胸中郁結,但是由于所積甚厚,故反復詠嘆,宣泄不盡。加上作者又采用欲言又止,止而又言的矛盾形式,更使文章顯得跌宕起伏,迂徐反復。作者在接到任安來信時,沒有馬上回信,這好象就是不愿吐露心曲的一個跡象,但一俟動筆,仿佛是打開思想的閘門,長期壓抑著的悲憤千頭萬緒涌上心坎,盡管作者“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時作停頓,但這無異于抽刀斷水水更流,終不可遏止。如文中,作者在申訴下獄受辱一事后,滿腹心酸地悲嘆到: “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 ” 已表示舊事不堪重提。可是無辜受刑的冤屈又怎能咽得下去? 于是說: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禁不住從頭作一詳敘。等到把出于公心為李陵辯護,而竟遭大禍的傷心事講完,作者還是說: “悲夫! 悲夫!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想再一次收束,轉移話頭。但是,由于作者還沒有把內心的秘密盡情吐露,所以在又一次停頓蓄勢,預為鋪墊之后,感情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終于象錢塘江怒濤一舉涌上江堤,徹底將受辱不死,著書自見的真實心跡大白于天下。全篇文字血脈通暢,環環緊扣,而又有無數的變化騰挪。
由上可以看出,盡管司馬遷文章氣蓋一世,但用心則曲,極注意行文的迂曲和鋪墊,“于欲盡處力為控勒,于宜伸處故作停留” (林紓《春覺齋論文》),決不一氣瀉盡,直至把全部事理說得透徹暢盡后才肯罷休,文章也因此更回腸蕩氣,耐人尋味。
四,瑰偉奇麗,文辭優美。作者是一位語言巨匠,在修辭、節奏、音韻上都有很高的造詣。與思想感情相配合,此信的文辭極其優美動人。作者特別善于運用排比手法,信中出現了大量的排比句,有的以兩句、三句為一套,有的以五句、六句為一套,甚至竟有一連用九句的。最為雄壯的是“四不辱” 、“六受辱” :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這套排比句的手法與賈誼《治安策》中著名的“八反” 句相同,優點在于表達思想一氣貫下,勢如排山倒海,酣暢淋漓。作者還善于使語言與所描寫的情勢相符合,如在描寫李陵率軍與匈奴力戰場景的一段,共一百二十九字,長句短句相間,文字勁健,直截急下,氣氛緊張急促,似絲毫不可停頓,幾使讀者屏氣絕息,宛如短兵相接。此外,作者能嫻熟地驅遣各種歷史材料和巧妙地運用各種民諺俗語,使文辭顯得奇偉宏富又生動活潑,很好地擔負了思想表達任務。
總之,《報任少卿書》被贊為“天下奇文”是當之無愧的。千年之下,無數讀者仍能想見司馬遷的為人,理解他、敬佩他,并為他掬一捧同情之淚,實在是有賴于此書。此書作為我國散文史上的一座豐碑,將永遠給后人以啟示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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