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兩漢文·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太史公牛馬走^①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賜書，教以順于接物^②、推賢進士為務(wù)。意氣勤勤懇懇，若望^③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④，亦嘗側(cè)聞長者之遺風(fēng)矣。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⑤，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郁悒而與誰語。諺曰： “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fù)鼓琴^⑥，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⑦。若仆，大質(zhì)^⑧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⑨，行若由、夷^⑩，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⑪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⑫，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⑬，得竭至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⑭，恐卒然不可為諱^⑮，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⑯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 “修身者，智之符^⑰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與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⑱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刑馀之人，無所比數(shù)^⑲，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同載^⑳，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jiān)見，趙良寒心^㉑;同子參乘，袁絲變色^㉒： 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guān)于宦豎，莫不傷氣，而況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馀，薦天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yè)^㉓，得待罪輦轂下^㉔，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㉕： 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譽，自結(jié)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㉖，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㉗;外之又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四者無一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如此矣。向者，仆常廁下大夫^㉘之列，陪外廷^㉙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以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阘茸^㉚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耶!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行，長無鄉(xiāng)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wèi)^㉛ 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㉜，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㉝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馀歡。然仆觀其為人： 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㉞，恭儉下人^㉟;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fēng)。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矣。今舉事一不當(dāng)，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㊱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㊲，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zhàn)十有馀日，所殺過半當(dāng)^㊳，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㊴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㊵，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㊶，能得人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dāng)^㊷而報于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㊸于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㊹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㊺。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㊻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㊼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㊽，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㊾，其次不辱辭令，其次屈體受辱，其次易服^㊿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 “刑不上大夫^〔51〕。”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 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 定計于鮮^〔52〕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當(dāng)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53〕，視徒隸則正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54〕;李斯，相也，具于五刑^〔55〕;淮陰，王也，受械于陳^〔56〕;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57〕;絳侯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58〕;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59〕;季布為朱家鉗奴^〔60〕;灌夫受辱于居室^〔61〕。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 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62〕，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63〕，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由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64〕，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65〕;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66〕;左丘失明，厥有《國語》^〔67〕;孫子臏腳，兵法修列^〔68〕;不韋遷蜀，世傳《呂覽》^〔69〕;韓非囚秦，《說難》、《孤憤》^〔70〕;《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71〕。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72〕，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73〕，下流多謗議^〔74〕。仆以口語^〔75〕遇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76〕，寧得自引于深藏巖穴耶?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77〕 以自飾，無益，于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注〕① 太史公： 即太史令。此為司馬遷自謂。牛馬走： 謂如牛馬一樣供人驅(qū)使，猶言仆人，為司馬遷自謙之詞。② 接物： 待人接物。③ 望： 抱怨。④ 罷： 同“疲”。駑(nú 奴)： 駑馬，跑不快的馬。罷駑，喻人疲弱，才能低下。⑤ 身殘?zhí)幏x： 指身遭腐刑，處于受污辱的可恥地位。⑥ 鐘子期、伯牙： 春秋楚國人。伯牙善鼓琴，志在高山流水。鐘子期精于音樂，聞而知之。子期死，伯牙謂世無知音者，遂絕弦破琴，終身不再鼓琴。事見《呂氏春秋·本味》。⑦ 說： 通“悅”。容： 修飾打扮。⑧ 大質(zhì)： 身體，體質(zhì)。⑨ 隨、和： 指隨侯珠、和氏璧，均為天下至寶。喻指美好的才德。⑩ 由、夷： 指許由、伯夷，均為古代品行高潔的賢士。⑪ 自點： 自污。點，玷污，污辱。⑫ 東從上來： 指隨漢武帝從東方回長安。⑬ 卒(cù 促)卒： 匆促。間： 間隙。⑭ 薄： 迫。雍： 古縣名，在今陜西鳳翔南。本春秋雍邑，秦曾建都于此。漢武帝常至此祭祀天神。⑮ 不可為諱： 不可避忌，指任安不可避免要被處死。⑯ 長逝者： 死者，指將死的任安。⑰ 符： 符信，憑據(jù)。⑱ 憯(cǎn 慘)： 同“慘”。⑲ 比數(shù)： 同列，相提并論。⑳ 衛(wèi)靈公： 春秋時衛(wèi)國國君，名元，公元前534—前493年在位。雍渠： 衛(wèi)靈公寵愛的宦官。㉑ 商鞅： 戰(zhàn)國時政治家，衛(wèi)國人，公孫氏。名鞅，亦稱衛(wèi)鞅。景監(jiān)： 秦孝公寵幸的太監(jiān)。商鞅因景監(jiān)推薦而被秦孝公重用。趙良： 秦國的賢士。㉒ 同子： 指漢文帝時的宦官趙談。司馬遷避父諱，故稱同子。袁絲： 即袁盎(絲為其字)，漢文帝時以直諫名重朝廷。㉓ 緒業(yè)： 遺業(yè)。㉔ 待罪輦轂下： 謙詞，指在皇帝周圍做官。㉕ 惟： 思。㉖ 拾遺補闕： 為皇帝補救過失，指諷諫。㉗ 巖穴之士： 古時隱士多山居，故稱巖穴之士。㉘ 下大夫： 太史令官祿六百石，位為下大夫。㉙ 外廷： 即外朝。漢代朝官分內(nèi)朝官和外朝官。漢武帝以侍中、常侍、給事中等近臣組成內(nèi)朝，參與國家大事決策。丞相為首的外朝為執(zhí)行一般政務(wù)的機關(guān)。㉚ 阘茸(tà róng 踏戎)： 卑賤。㉛ 周衛(wèi)： 宿衛(wèi)周密，這里指宮禁。㉜ 李陵： 西漢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字少卿，名將李廣之孫。善騎射。武帝時任騎都尉。曾率兵出擊匈奴，戰(zhàn)敗投降。㉝ 趣： 同“趨”。㉞ 分別有讓： 指待人接物能分別尊卑長幼，恪守禮節(jié)，有謙讓的品德。㉟ 下人： 指甘居人下。㊱ 媒孽： 即媒糵。媒，酒母;糵，酒曲。醞釀之意，比喻構(gòu)陷誣害，釀成其罪。㊲ 王庭： 《文選》李善注： “單于所居之處，號曰王庭。”㊳過半當(dāng)： 超過一半。㊴ 旃(zhān 占)裘： 氈制之衣，為匈奴所穿用。這里指匈奴。㊵弮： 弩弓。李陵矢盡，故張空弓。㊶ 絕甘分少： 拒絕接受甘美之物，能將僅有的少量東西分給別人。㊷ 當(dāng)： 相當(dāng)，指抵罪之功。㊸ 暴(pù 鋪)： 顯露。㊹ 睚眥(yá zì 牙字)： 怒目而視。這里指怨忿。㊺ 理： 古代的司法機關(guān)。㊻ 囹圄(líng yǔ 玲雨)： 監(jiān)獄。㊼ 隤(tuí 頹)： 同“頹”，敗壞。㊽ 佴(èr 二)： 相次，隨后。蠶室： 獄名，宮刑者所居之室。《后漢書·光武帝紀下》注： “蠶室，宮刑獄名。宮刑者畏風(fēng)，須暖，作窨室蓄火如蠶室，因以名焉。”㊾ 理色： 道理，臉面。㊿ 易服： 改穿囚服。〔51〕 傳： 指《禮記》。語出《禮記·曲禮上》：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側(cè)。”〔52〕 定計： 事先打算。鮮： 鮮明，明確。〔53〕 槍地： 即搶地，頭觸地。〔54〕 西伯： 指周文王。商末周初周族領(lǐng)袖，姬姓，名昌。商紂時為西伯，一度被紂囚禁于羑里(今河南湯陰北)。〔55〕 李斯： 秦丞相，后被趙高陷害，腰斬于市。五刑： 古代五種刑罰，指墨(臉上刺字)、劓(割鼻)、剕(斷足)、宮刑、大辟(死刑)。〔56〕 淮陰： 即漢淮陰侯韓信，曾封楚王。公元前201年，有人上書告信欲謀反，高帝用陳平計，偽稱將游云夢，會諸侯于陳(今河南淮陽)，信至，令用刑具鎖縛。械： 鎖縛手足的刑具。〔57〕 彭越： 字仲，漢初昌邑(今山東金鄉(xiāng)西北)人。封梁王。后被告發(fā)謀反，為劉邦所捕，下獄被殺。張敖： 漢初大梁(今河南開封西北)人。張耳子，嗣其父為趙王。因趙相貫高等謀刺高祖，被捕下獄。南面稱孤： 稱王。〔58〕 絳侯： 即周勃。勃以功封絳侯。呂后死后，與陳平誅殺呂產(chǎn)、呂祿等人，迎立文帝，任右丞相。后被人誣告，一度下獄。請室： 請罪之室，即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獄。〔59〕 魏其： 即竇嬰。嬰以功封魏其侯。后因與丞相田蚡交惡，被糾劾拘禁于都司空衙門的獄中。赭衣： 囚衣。三木： 加在犯人頸、手、足上的刑具。〔60〕 季布： 漢初楚人，任俠有名，項羽曾使率兵數(shù)圍困劉邦。項羽敗后，劉邦以千金懸賞捉拿，他匿于濮陽周氏家。后接受周氏之計，髡鉗(古代刑罰，剃去頭發(fā)，用鐵圈束頸)為奴，賣身給魯國游俠朱家。〔61〕 灌夫： 曾為燕相。因辱罵丞相田蚡，被拘禁于居室。居室： 漢官署名，屬少府，為拘禁犯人的處所。〔62〕 陵遲： 同“陵夷”，衰落。〔63〕 引節(jié)： 守節(jié)自殺。〔64〕 沒世： 終身。〔65〕 文王拘而演《周易》： 相傳周文王被紂囚于羑里，推演伏羲所畫的八卦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66〕 “屈原放逐”二句： 戰(zhàn)國楚大詩人屈原因遭靳尚等人誣陷，被流放，作《離騷》。〔67〕 “左丘失明”二句： 春秋時魯國史官左丘明失去視力后著《國語》。〔68〕 “孫子臏腳”二句： 孫子即孫臏，戰(zhàn)國初軍事家。他被龐涓處以臏刑(剜去膝蓋骨)，后撰寫了《孫臏兵法》。〔69〕 “不韋遷蜀”二句： 呂不韋本商人，后為秦相，尊為相國。以罪免職，被遷往蜀地。曾命門客編撰《呂氏春秋》。《呂覽》即《呂氏春秋》。〔70〕 “韓非囚秦”二句： 韓非，戰(zhàn)國末思想家、法家代表人物。曾建議韓王變法圖強，不見用。后出使秦國，李斯忌其才，入獄自殺。《說難》、《孤憤》為其所作篇名。〔71〕 “述往事”二句： 《文選》李善注： “言故述往前行事，思令將來人知己之志。”〔72〕 究天人之際： 探究天地自然與人類社會的關(guān)系。〔73〕 負下： 處低下的地位。未易居： 不容易生活。〔74〕 下流多謗議： 指自己居于下游容易遭到誹謗。〔75〕 口語： 指為李陵辯解。〔76〕 直： 同“值”，當(dāng)。閨閤之臣： 指宦官一類的官職。〔77〕 曼辭：美飾之辭。

這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富于抒情性的長篇書信。據(jù)書中“會東從上來”及“薄從上雍”二事，司馬遷寫這封信，在漢武帝太始四年(前93)冬。致書的對象任少卿，名安，這時下獄。舊說，安這次下獄被處死。然據(jù)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任安誅死，是坐戾太子案，當(dāng)在征和二年(前91)，褚少孫在《史記·田叔列傳》后面補敘任安事，載武帝語： “任安有當(dāng)死之罪甚眾，吾嘗活之。”則太始四年之獄，安或再遇赦，后死于北軍護軍使者任內(nèi)。任安下獄前，司馬遷任中書謁者令，掌“領(lǐng)贊尚書，出入奏事”，職屬宮廷機要，安要他“推賢進士”，為朝廷薦舉人才。司馬遷自以為前數(shù)年因李陵事下獄，受過“腐刑”，是莫大的恥辱，不配做這種事。在信中，引證古今，抒發(fā)憤懣，對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及其自身的遭遇，都有深刻的反映。文長一千三百余字，可分為六大段： 首尾兩段述復(fù)信延遲原因及復(fù)信時的心情;第二段述不配“推賢進士”的緣故;第三段述為李陵事下獄的經(jīng)過;第四段述忍辱受刑;第五段述如何完成《史記》的寫作。書中主要內(nèi)容，有如下四個方面：

其一，反映了司馬遷的光輝性格和封建統(tǒng)治者的一些惡劣行為。司馬遷在書中稱贊“慷慨之士”和“倜儻非常之人”，他自己正是地地道道的這種人。因為這樣，他對受“腐刑”的恥辱，極為強調(diào)，認為“大質(zhì)已虧”，“在阘茸之中”，至于“無可比數(shù)”，“雖累百世，垢彌甚耳”;如再“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但無地自容，而且“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絕不能再做什么“推賢進士”之事。越是強調(diào)自己受刑后的卑賤，越見出作者的倔強與對屈辱的不能容忍。他認為在受刑前理應(yīng)“引決自裁”，不該茍且偷生，受此屈辱。這充分表現(xiàn)他性格的剛烈。他所以受此恥辱，又是出于正直敢言和對朝廷的忠誠。當(dāng)李陵兵敗投降匈奴的事件發(fā)生，在朝廷“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全軀保妻子之臣”及平時對李陵有“睚眥”之怨的人一片“媒孽其短”的聲中，他挺身而出，說了一些公道話。李陵降敵，有失民族氣節(jié);但在當(dāng)時，他的遭遇卻又值得同情。司馬遷與李陵無私交，然觀察李陵平時的為人，“有國士之風(fēng)”;兵敗前的忠勇苦戰(zhàn)，確有“出萬死不顧一生”之概，情狀感人。李陵之?dāng)。緛頌闈h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兄貳師將軍李廣利所誤，主要責(zé)任在彼。司馬遷要武帝考慮李陵平日的為人及此次作戰(zhàn)情況，略觀動靜。武帝袒護李廣利，以為司馬遷的發(fā)言，是“沮貳師”，即有傷李廣利。遂如《史記》所載，“族陵母妻子”，斷陵贖罪之路;并下司馬遷于獄，施以酷刑，以泄私憤。這些，反映了司馬遷性格的另一光輝側(cè)面，并反映了漢武帝的處事不公、威福無常，以及朝官權(quán)貴的勢利和無能。

其二，反映了封建刑獄制度的黑暗、殘酷。漢初，原有納錢谷可以贖罪和拜爵之舉，司馬遷受處分，“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入獄后，以其性格的慷慨剛烈，也不免要“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正惕息”。他進而從周文王(西伯)、李斯、韓信(淮陰侯)、彭越、張敖、周勃(絳侯)、竇嬰(魏其侯)、季布、灌夫等人入獄和受刑的事，指出在刑罰、獄官、獄卒的“積威約之勢”的驅(qū)迫下，這些著名人物，包括自己在內(nèi)，同樣屈身受辱，“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這除了涉及人情冷暖和皇帝的“左右親近”的畏怯之外，主要反映封建刑獄制度的黑暗和殘酷。

其三，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最早提出了“發(fā)憤著書”的理論。司馬遷認為“腐刑”之辱不可忍，但書中卻又指出自己碰到時，是“就極刑而無慍色”。為什么呢?這是因為他又認為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當(dāng)時未對祖國和人民做出志所久存、力所能及的重要貢獻，輕意一死，“輕于鴻毛”;他的頑強的歷史責(zé)任感不容許他這樣做，他只得付出巨大的代價，咬著牙根忍受下來。他以自己的痛苦實踐，并總結(jié)了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孫臏、呂不韋、韓非等人在患難中或殘廢中著書，以及“《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的大量事例，提出了發(fā)憤著書、患難著書的理論。這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是首創(chuàng)的，對于我國文學(xué)的發(fā)展，是有積極的推動作用的。

其四，揭露封建帝王對待史官的態(tài)度和自己寫作《史記》的情況。書中揭露史官并不為封建帝王所重視，成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的職務(wù)。但作者擔(dān)任史官，并不因受到這種待遇而消沮，他意識到史官責(zé)任的重大，立志要為祖國寫出第一部規(guī)模宏偉、全面而有系統(tǒng)的通史，這就是他忍死忍辱，而用血淚、生命換來的《史記》一書。他艱辛地“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始終，稽其成敗興壞之紀”，要把《史記》寫成能夠“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著作。實踐證明，他堅強的意志和辛苦的勞動，使他達到這種目的，《史記》終于成為我國一部空前的、具有豐富史料、卓越史識，并有極高文學(xué)價值的偉大著作。書中這些話，對于我們理解《史記》這一部偉大著作，是很有幫助的。

書中所表達的這些思想內(nèi)容，無疑都是可貴的。更為難能的，是作者能以非凡的文學(xué)才能，把這些思想內(nèi)容，寫得震撼人心，具有巨大的感染力。這種感染力，主要來自文章的激情和氣勢。司馬遷既具有過人的激烈、慷慨和正義感強的性格，又有對于封建制度、封建統(tǒng)治的黑暗面的深切感受，對自己受刑以后的憤懣的長期郁積，對人生態(tài)度和歷史責(zé)任感的反復(fù)思考，自然要在心中熔成一股火山下面的洪流、烈焰般的激情。一旦遇到寫信的機會，又自然要迸噴而出，讓這股洪流、烈焰去發(fā)放無限的光熱。這就使文章無論是敘事或議論，都成為帶著血淚、充滿悲憤的控訴，成為抒情詩化的最強音，力量所至，飆掃濤卷。這種氣勢力量，又通過文章的語言形式，主要表現(xiàn)于如下的三個方面：

其一，急言極論，接連傾瀉。書中歷敘士德的五種表現(xiàn)，自己受“腐刑”之辱的“無所比數(shù)”，自己出仕后的種種矛盾，李陵的為人及其苦戰(zhàn)情況，朝廷對于李陵事件的反應(yīng)，各種刑罰的恥辱性的比較，歷史上著名人物受罰就刑的態(tài)度，歷史上發(fā)憤著書的事例，《史記》的內(nèi)容和寫作意圖，或連類而及，或?qū)Ρ认嘤|，都是一事接著一事，一例接著一例，思緒涌發(fā)，語不中斷，用重疊、排比的句式，一氣傾瀉而下，既顯得內(nèi)容洋溢充實，又顯得氣勢浩蕩強盛。

其二，磅礴感情，起伏盤旋。書中所寫，以忍辱受刑、忍痛著書的感情為主。這種感情，四面磅礴，不斷起伏、沁透于各段之中，特別在首尾兩段，更是呼應(yīng)盤旋，貫注到底。這更使文章的主旋律的力量周遍伸張，始終不懈，更加強了文章的氣勢。

其三，在奔放中又極盡曲折、頓挫的能事。這篇文章，從整體上看，是一氣傾瀉的;但每敘一事或每發(fā)一議，又往往是層次多而轉(zhuǎn)接自然，以奔放的氣機挾曲折的思路以行。這種曲折，既不傷文章的奔放氣勢，相反的又以頓挫的力量加強了它。如第一段自“若望仆不相師”至“而與誰語”，“何則”至“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第三段自“仆少負不羈之行”至“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自“其素所蓄積也”至“私心痛之”;第四段，自“與螻蟻何以異”至“用之所趨異也”，自“當(dāng)此之時”至“曷足貴乎”;第五段自“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至“況仆之不得已乎”……凡此之類，不勝備舉，都是層次轉(zhuǎn)折既多，機調(diào)又奔放直下，頓挫有加，而氣勢更旺的。

由于如上的特色，故整篇文章，以其過人的豐富、強烈、奔放的思想感情，形成卓絕千古的浩蕩雄偉的氣勢。宋真德秀評為“跌宕奇?zhèn)ァ?清方苞評為“如山之出云，如水之赴壑，千態(tài)萬狀，變化于自然，由其氣之盛也。后來惟韓退之《答孟尚書書》類此”;林云銘評為“通篇淋漓悲壯，如泣如訴，自始至終，似一氣呵成”;浦起龍評為“沉雄激壯，如江海之氣，橫空上出，摩蕩六虛”： 都頗能得其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