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司馬遷·報任安書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2】：曩者辱賜書^【3】，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4】，意氣勤勤懇懇^【5】。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6】，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亦嘗側(cè)聞長者之遺風(fēng)矣^【7】。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動而見尤^【8】，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郁而誰與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9】”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fù)鼓琴^【10】。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11】。若仆大質(zhì)已虧缺矣^【12】， 雖才懷隨、和， 行若由、夷^【13】， 終不可以為榮， 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14】。書辭宜答， 會東從上來^【15】， 又迫賤事^【16】， 相見日淺， 卒卒無須臾之閑， 得竭志意^【17】。今少卿抱不測之罪^【18】， 涉旬月， 迫季冬^【19】， 仆又薄從上雍^【20】， 恐卒然不可為諱^【21】， 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22】， 則長逝者魂魄^【23】， 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24】。闕然久不報^【25】， 幸勿為過。

仆聞之： 修身者， 智之符也^【26】;愛施者， 仁之端也^【27】; 取予者， 義之表也^【28】; 恥辱者， 勇之決也^【29】; 立名者， 行之極也^【30】。士有此五者， 然后可以托于世， 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于欲利 ^【31】， 悲莫痛于傷心， 行莫丑于辱先， 詬莫大于宮刑 ^【32】。刑余之人， 無所比數(shù)^【33】， 非一世也， 所從來遠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同載， 孔子適陳 ^【34】; 商鞅因景監(jiān)見， 趙良寒心^【35】; 同子參乘， 袁絲變色 ^【36】： 自古而恥之! 夫中材之人， 事有關(guān)于宦豎^【37】， 莫不傷氣， 而況于慷慨之士乎^【38】?如今朝廷雖乏人， 奈何令刀鋸之余^【39】， 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yè)， 得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矣 ^【40】。所以自惟^【41】： 上之不能納忠效信， 有奇策材力之譽， 自結(jié)明主^【42】; 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 招賢進能， 顯巖穴之士 ^【43】; 外之不能備行伍， 攻城野戰(zhàn)， 有斬將搴旗之功^【44】 ;下之不能積日累勞， 取尊官厚祿， 以為宗族交游光寵^【45】。四者無一， 遂茍合取容， 無所短長之效^【46】， 可見于此矣。向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 陪奉外廷末議^【47】， 不以此時引綱維^【48】， 盡思慮， 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 在阘茸之中^【49】， 乃欲仰首伸眉， 論列是非， 不亦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邪? 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fù)不羈之才，長無鄉(xiāng)曲之譽^【50】。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衛(wèi)之中^【51】。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52】，故絕賓客之知，亡家室之業(yè)^【53】， 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wù)一心營職， 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54】。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55】，素非能相善也。趨舍異路^【56】，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余歡^【57】。然仆觀其為人， 自守奇士^【58】：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59】，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 仆以為有國士之風(fēng)^【60】。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dāng)，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蘗其短^【61】，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62】，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63】，與單于連戰(zhàn)十有余日，所殺過當(dāng)^【64】。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65】，乃悉征其左、右賢王^【66】，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67】，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68】，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69】。陵未沒時，使有來報^【70】，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71】。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72】，誠欲效其款款之愚^【73】，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74】，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dāng)而報于漢^【75】。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 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76】。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 適會召問， 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 ^【77】， 欲以廣主上之意， 塞睚眥之辭^【78】。未能盡明， 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79】， 而為李陵游說， 遂下于理^【80】。拳拳之忠， 終不能自列 ^【81】， 因為誣上， 卒從吏議^【82】。家貧， 貨賂不足以自贖^【83】; 交游莫救視，左右親近， 不為一言 ^【84】 。身非木石， 獨與法吏為伍， 深幽囹圄之中， 誰可告訴者 ^【85】! 此真少卿所親見， 仆行事豈不然乎? 李陵既生降， 頹其家聲^【86】，而仆又佴之蠶室， 重為天下觀笑^【87】。悲夫! 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88】。

仆之先， 非有剖符丹書之功 ^【89】， 文史星歷， 近乎卜祝之間 ^【90】， 固主上所戲弄， 倡優(yōu)所畜 ^【91】， 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 若九牛亡一毛， 與螻蟻何以異? 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jié)者次比 ^【92】， 特以為智窮罪極， 不能自免， 卒就死耳。何也? 素所自樹立使然也 ^【93】。人固有一死， 死， 或重于泰山， 或輕于鴻毛， 用之所趨異也 ^【94】。太上不辱先， 其次不辱身， 其次不辱理色 ^【95】， 其次不辱辭令， 其次詘體受辱 ^【96】， 其次易服受辱 ^【97】， 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98】， 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 ^【99】， 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100】， 最下腐刑極矣! 傳曰：“刑不上大夫。”^【101】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 百獸震恐， 及在檻阱之中^【102】， 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103】。故士有畫地為牢， 勢不可入;削木為吏， 議不可對， 定計于鮮也^【104】。今交手足^【105】， 受木索， 暴肌膚， 受榜箠， 幽于圜墻之中^【106】。當(dāng)此之時， 見獄吏則頭搶地， 視徒隸則心惕息^【107】。何者? 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 言不辱者， 所謂強顏耳， 曷足貴乎?且西伯， 伯也^【108】，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109】;淮陰，王也，受械于陳^【110】;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111】;絳侯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112】;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113】;季布為朱家鉗奴^【114】;灌夫受辱于居室^【115】。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116】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117】，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118】。審矣^【119】，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 以稍陵遲^【120】，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121】，斯不亦遠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 殆為此也^【122】。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 怯夫慕義， 何處不勉焉^【123】?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124】!且夫臧獲婢妾^【125】，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126】。

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127】。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128】。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129】。仆竊不遜， 近自托于無能之辭， 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 略考其事^【130】， 綜其終始， 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131】， 上計軒轅， 下至于茲^【132】， 為十表， 本紀(jì)十二， 書八章， 世家三十， 列傳七十， 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 ^【133】， 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 會遭此禍， 惜其不成， 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134】 。仆誠以著此書， 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通邑大都 ^【135】， 則仆償前辱之責(zé)， 雖萬被戮^【136】， 豈有悔哉! 然此可為智者道， 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fù)下未易居， 下流多謗議^【137】，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 重為鄉(xiāng)黨所戮笑^【138】， 以污辱先人， 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 雖累百世， 垢彌甚耳 ^【139】 !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 居則忽忽若有所亡 ^【140】， 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 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 寧得自引深藏巖穴邪 ^【141】? 故且從俗浮沉， 與時俯仰， 以通其狂惑 ^【142】。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 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143】?今雖欲自雕琢， 曼辭以自飾^【144】， 無益于俗不信， 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 ^【145】， 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 略陳固陋。謹(jǐn)再拜。



【注釋】

【1】 報： 回答。任安： 字少卿， 滎陽人。曾任郎中、益州刺使、北軍使者護軍等官。是司馬遷的好友。書： 信。

【2】 牛馬走： 像牛馬一樣供驅(qū)使的仆人。是自謙之詞。足下： 書信中對對方的敬稱。

【3】 曩 (nang)： 從前， 過去。辱： 謙詞， 承蒙的意思。

【4】 接物： 待人接物。為務(wù)： 作為應(yīng)當(dāng)作的事。

【5】 意氣： 心意， 情意。勤勤懇懇： 誠摯懇切。

【6】 望： 怨， 責(zé)備。仆： 自稱的謙詞。師： 效法， 遵從。用： 以，以為，認(rèn)為。流俗：世俗。

【7】罷駑(pi nu)：疲弱的劣馬。罷，同“疲”。表示才能低下。側(cè)聞：在一旁聽到。是謙虛的說法。遺風(fēng)：文中指賢者遺留的品德作風(fēng)。

【8】顧：只是。身殘：指身受宮刑。處穢：處于污穢羞辱的境地。尤：過錯。

【9】誰為(wei)為(wei)之：即為誰為之。孰(shu)令聽之：即令孰聽之。令，讓。孰：誰，

【10】鐘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時楚國人。伯牙善彈琴，鐘子期最能理解他的琴音，兩人成了知己。后來鐘子期死了，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再彈琴，因為世無知音。

【11】用：效力。說(yue)：同“悅”，喜歡，愛慕。容：修飾打扮。

【12】大質(zhì)：指身體。

【13】隨、和：指隨侯的珠，和氏的璧。都是非常寶貴的東西。由、夷：許由，伯夷。許由，相傳是堯時輕視功名富貴的賢人。伯夷，商末品德高潔的賢人。

【14】適：正好。自點： 自取污辱。

【15】會：適逢，正遇上。東：從東邊來。從上：跟隨皇上。指跟從漢武帝東巡回來。

【16】賤事：謙詞，指繁瑣事務(wù)。

【17】卒卒(cu)：同“猝猝”，匆忙，倉促。須臾(yu)：片刻，極短的時間。竭：盡。志意：心意。

【18】少卿抱不測之罪：指任安被判處腰斬。漢帝晚年聽信江充，江充誣戾太子謀反，征和二年(前91)太子起兵討江。當(dāng)時任安為北軍使者護軍，接受了太子的命令，因此被牽連判死刑。

【19】涉：過。旬月：滿月，一個月。迫：靠近。季冬：農(nóng)歷十二月。按漢朝法律，每年十二月處決犯人。

【20】薄：迫近。雍：西漢縣名，在今陜西鳳翔縣南。雍設(shè)有祭五帝的壇，漢武帝常到這里祭祀。

【21】卒(cu)然：突然。不可為諱：不可能避諱。這是死的婉詞。

【22】終已：終于。曉：告知。左右：指任安。不直稱對方，而稱對方左右的人，以表示尊敬。

【23】長逝者：死者。指任安。

【24】固陋：固塞鄙陋，見識短淺。這是謙詞。

【25】闕然：相隔得久。

【26】符：信，憑證，體現(xiàn)。

【27】愛：惠。施：給予，推行。端：端倪，苗頭。

【28】 取與： 取什么、給什么。表： 表現(xiàn)， 標(biāo)志。

【29】 決： 評決， 評斷。

【30】 立名： 建立聲名。行： 品行。極： 最高境界。

【31】 憯 (can)： 同“慘”。

【32】詬 (gou)： 恥辱。宮刑： 古代的一種酷刑， 亦稱腐刑。

【33】 刑余之人： 在刑罰下得到余生的人， 指受過宮刑的人。這里指宦官。無所比數(shù) (shu)： 無法相比。數(shù)， 計算。

【34】“昔衛(wèi)靈公”句： 衛(wèi)靈公和夫人同車出游， 讓宦官雍渠坐在旁邊， 讓孔子坐在后面的車上， 孔子感到恥辱， 便離開衛(wèi)國到陳國去了。

【35】“商鞅”句： 商鞅由秦孝公寵信的宦官景監(jiān)引見而得官， 當(dāng)時秦國的賢士趙良感到擔(dān)心。

【36】“同子”句： 漢文帝讓宦官趙談在車的右邊陪乘(“參乘”)， 太常袁絲見了， 臉色驟變。同子， 代指趙談， 作者父名談， 避諱， 改稱他為同子。

【37】宦豎： 指宦官。豎， 宮廷供役使的小臣。

【38】 傷氣： 挫傷了志氣。慷慨之士： 才能非凡、氣概激昂的人。

【39】 刀鋸之余： 受過刑的人。文中指司馬遷自己。

【40】 待罪輦轂下： 在皇帝身邊做事的委婉說法。輦轂 (nian gu)，皇帝乘坐的車子。

【41】 惟： 想。

【42】 信： 忠誠。自結(jié)明主： 得到皇帝的信任。

【43】 拾遺補闕： 替皇上拾取遺漏， 補正過失。巖穴之士： 隱士。

【44】 行 (hang) 伍： 軍隊。古時軍隊編制， 五人為伍， 二十五人為行。搴 (qian)： 拔取。

【45】 交游： 朋友。光寵： 光榮。

【46】 茍合： 茍且附和。取容： 討好， 取得別人的喜歡。無所短長：無所長， 無所建樹。

【47】 向者： 從前。廁： 置身于， 參加。下大夫： 漢太史令級位是下大夫。外廷： 外朝。漢代官員分為外朝官和中朝官， 太史令屬外朝官。末議： 無關(guān)重要的議論。是自謙的說法。

【48】 引： 正， 整頓。綱維： 綱常法紀(jì)。

【49】 掃除之隸： 打掃污穢的奴隸。比喻地位低下。阘茸(ta rong)： 阘是小戶， 茸是小草， 比喻細小、卑賤。

【50】 負(fù)： 缺少。不羈 (ji) 之才： 形容才能高超， 如駿馬不可約束。長： 年長。鄉(xiāng)曲： 鄉(xiāng)里。

【51】 奏： 進獻。薄技： 小技， 微薄的才能。周衛(wèi)： 宮禁。

【52】戴盆何以望天：戴著盆子與望天，二者不可兼顧。比喻自己專心工作，無暇應(yīng)酬。

【53】亡：丟掉，拋開。

【54】大謬：大錯。不然：不是象所想的那樣。

【55】李陵：字少卿，漢代名將李廣的孫子。俱居門下：李陵曾任侍中，司馬遷當(dāng)時任太史令，都是能出入宮門的官。

【56】趨：向前走。舍：停止。異路：不是一條路。

【57】銜酒杯：飲酒。余歡：很少的一點歡快。

【58】自守：能守住自己的節(jié)操。

【59】分別有讓：能恪守長幼尊卑的禮節(jié)。有讓，有謙讓的品德。

【60】國士：國內(nèi)才能出眾的人。

【61】媒蘗(nie)：媒，酒母;蘗，。比喻挑撥誣陷，釀成其罪。

【62】提：率領(lǐng)。戎馬之地：指匈奴所居住的地區(qū)。歷：經(jīng)過。王庭：匈奴首領(lǐng)住的地方。

【63】橫挑：四處挑戰(zhàn)。仰：仰攻。

【64】單(chan)于：古代匈奴對其君主的稱呼。過當(dāng)：超過漢軍數(shù)量。當(dāng)，相當(dāng)，相等。

【65】虜：指匈奴。不給(ji)：顧不上。旃(zhan)裘：匈奴人穿的毛皮衣服。文中指匈奴。旃，同“氈”。

【66】左右賢王：左賢王，右賢王，是匈奴封號最高的貴族。

【67】勞軍：慰勞軍隊。這里是宣傳鼓動的意思。

【68】沬(hui)血：血流滿面。沬，同“颒”，洗臉。

【69】弮(quan)：弩弓。白刃：雪亮的刀。死敵：死于敵，跟敵人拼命。

【70】沒(mo)：軍隊覆沒。使有來報：使臣向武帝奏報(戰(zhàn)功)。

【71】奉觴(shang)：舉杯。上壽：向皇上祝賀。

【72】慘愴怛(da)悼：悲戚，哀傷。

【73】款款：忠誠懇切的樣子。

【74】絕甘分少：不吃甘美的東西，把不多的東西分給大家。死力：冒死效力。

【75】彼觀：即觀彼。得其當(dāng)：得到機會。

【76】暴(pu)：同“曝”，顯露，表白。

【77】指：意旨、意見。推言：進言、講述。

【78】廣：寬慰。睚眥(ya zi)之辭：仇人誣陷的言詞。睚眥，怒目而視。

【79】沮：詆毀。貳師：指貳師將軍李廣利。李廣利是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的兄弟。武帝派李廣利為征匈奴的主力軍， 命李陵為助軍。李陵被圍后， 李廣利卻按兵不救。因此武帝以為司馬遷為李陵辯護是攻擊李廣利。

【80】理： 掌管訴訟刑獄的官。

【81】 拳拳： 忠誠恭謹(jǐn)?shù)臉幼印Ｗ粤校?自陳， 自我辯解。

【82】卒： 最后。吏議： 獄吏判決的罪名。

【83】貨賂： 錢財。自贖： 自己出錢贖罪。漢朝法律規(guī)定， 可以按價出錢贖罪。

【84】 交游： 朋友。左右親近： 皇帝身邊的親近之臣。不為一言： 不說一句好話。

【85】深幽： 囚禁。囹圄 (ling yu)： 監(jiān)獄。愬： 同“訴”， 訴說。

【86】 頹： 敗壞。

【87】 佴 (er)： 相次， 隨后。蠶室： 象養(yǎng)蠶的房子那樣嚴(yán)密而溫暖的屋室。剛受過宮刑的人怕風(fēng)寒， 所以要住在“蠶室”里。重 (chong)：又， 更。

【88】 一二： 逐一地。

【89】先： 先人， 先世。剖符： 把竹節(jié)剖為兩半， 刻上同樣的誓言作成符， 皇帝與有關(guān)功臣各執(zhí)一半， 以示信用。丹書： 用朱砂把誓詞寫在鐵制的契卷上， 皇帝發(fā)給功臣， 憑它可以減免罪行。

【90】 文史星歷： 歷史、天文、歷法等， 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卜祝： 主管占卜和祭祀的人。

【91】倡優(yōu)： 樂人和戲子。畜： 豢養(yǎng)。

【92】死節(jié)： 為堅守氣節(jié)而死。次比： 相比較， 相提并論。

【93】 素： 平素。自樹立： 指所從事的職業(yè)和所處的地位。

【94】 用： 作用，價值。趨異：不同。

【95】 太上： 最上， 第一位。理色： 情理、臉面。

【96】 詘體： 同“屈體”， 指身體被捆綁。

【97】 易服： 換上罪人穿的赭色囚服。

【98】 關(guān)木索、被箠楚： 戴上刑具， 遭受拷打。木指木枷， 索指繩索。箠同“棰”， 木杖; 楚， 荊條。

【99】 剔毛發(fā)： 剃光頭發(fā)， 即髡 (kun) 刑。嬰金鐵： 以鐵索束頸，即鉗刑。嬰， 纏繞。

【100】 毀肌膚、斷肢體： 古代對重犯人的殘酷肉刑， 如割鼻、黥面、臏足等。

【101】 傳： 這里指 《禮記》。刑不上大夫： 大夫以上的官， 犯了罪可以不受刑。

【102】檻(jian)：關(guān)獸的柵欄。阱(jing)：陷井。

【103】威約：威力和約束。

【104】議：審罪。對：對質(zhì)，回答。計：計劃，盤算。鮮：鮮明。

【105】交手足：手腳被捆綁。

【106】榜：棍打。圜(huan)墻：監(jiān)獄。

【107】搶：觸。惕息：恐懼得喘氣。

【108】西伯：周文王的封號。伯：方伯，古代一方諸侯的首領(lǐng)。

【109】“李斯”句：李斯是秦始皇時的丞相。秦二世時，被趙高誣陷治罪，腰斬于咸陽。具，具備，受盡。五刑，割鼻，斬左右趾，打死，斬首，斬成肉醬。

【110】“淮陰”句：淮陰侯韓信封為楚王，有人誣告他謀反。漢高祖用陳平的計策，南游到陳，韓信來見，便被捆綁起來。械，拘束手腳的刑具。

【111】“彭越”句：彭越和張敖被封為漢朝的梁王和趙王，又都被人誣告謀反而關(guān)進監(jiān)獄。南面稱孤，古時王侯坐北向南，自稱為孤。抵罪，按罪法辦。

【112】“絳侯”句：絳侯周勃，曾與陳平一起誅殺呂祿、呂產(chǎn)等人，平定呂氏叛亂，擁立文帝。后被人誣告謀反而關(guān)進監(jiān)獄。傾，超過。五伯，五霸。請室，請罪之室。

【113】“魏其(ji)”句：魏其侯竇嬰在平定七國之亂中為大將，立有大功。后因與丞相田蚡不和，被治罪下獄，遭殺害。三木，加在頸、手、足三處的刑具。

【114】“季布”句：季布是項羽的將領(lǐng)，項羽敗后，劉邦以重金懸賞捉他，他便剃發(fā)變服，自賣身于魯國大俠朱家為奴。鉗，以鐵圈束頸。

【115】“灌夫”句：灌夫是漢武帝時將軍，平七國之亂有功。后因得罪田蚡，被拘在居室。居室，漢代官署名，是當(dāng)時貴族犯罪后的拘留之所。

【116】罔加：罔同“網(wǎng)”，法網(wǎng)。受到法令的制裁。引決自裁：下決心自殺。

【117】一體：一律，一樣。

【118】這句是說勇怯、強弱都是由形勢決定的。

【119】審：明白，清楚。

【120】繩墨：指法律。以：因此。稍：漸漸。陵遲：衰頹，指志氣

衰微。

【121】引節(jié)：死節(jié)。

【122】重：慎重。殆(dai)：大概。

【123】何處：隨時。

【124】 去就： 舍身就義。沉溺： 陷入。縲紲 (lei xie)： 指囚禁。

【125】 臧獲： 古代對奴婢的賤稱。

【126】 糞土之中： 指監(jiān)獄這樣污穢的地方。私心： 內(nèi)心。不盡： 未完成的事。沒 (mo) 世： 死去。文采： 代指《史記》。

【127】倜儻 (ti tang)： 灑脫不拘， 才德卓異。

【128】“蓋文王”句及以下各句， 見《太史公自序》注釋。

【129】 乃如： 至于。論書策： 羅列自己的見解， 著書立說。空文：不能建功立業(yè)， 而僅著文章， 謙言為“空文”。見 (xian)： 表現(xiàn)。

【130】 放失： 散失。考： 考證， 考核。

【131】 稽： 查考， 考證。紀(jì)： 綱紀(jì)。這里指道理， 規(guī)律。

【132】 軒轅 (xuan yuan)： 即黃帝， 傳說中的遠古君王。傳說他住在軒轅丘， 所以又稱軒轅。茲： 今， 指漢武帝時。

【133】 究： 研究， 探討。天人之際： 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關(guān)系。

【134】 極刑： 指宮刑。慍 (yun)： 惱怒， 怨恨。

【135】 通： 暢通。邑 (yi)： 城鎮(zhèn)。都： 大城市。

【136】 責(zé)： 同“債”。戮 (lu)： 羞辱， 恥辱。

【137】 負(fù)下： 負(fù)罪羞辱的情況之下。未易居： 不易處世。下流： 地位低賤的人。

【138】 鄉(xiāng)黨： 鄉(xiāng)里。

【139】 累： 積累。彌： 愈， 更。

【140】 腸一日而九回： 形容憂思在心中反復(fù)回蕩， 極為痛苦。居：在家的時候。忽忽： 恍恍惚惚。

【141】 直： 同“值”，當(dāng)， 擔(dān)任。閨閣之臣： 宦官。寧得： 哪能。引： 引身而退。深藏巖穴： 指退居歸隱。

【142】 以通其狂惑： 來表現(xiàn)自己的狂惑。古人說：“知善不行者謂之狂， 知惡不改者謂之惑。”這是作者的憤激之詞。

【143】 無乃： 豈不。剌 (la) 謬： 違背、相反。

【144】 自雕琢： 自我修飾美化。曼辭： 美好動聽的言辭。

【145】 要之： 總之。



【賞析】

天漢三年 (前98)， 司馬遷因李陵事下獄， 慘遭宮刑。太始元年 (前96) 六月， 遇大赦出獄， 之后作了中書令。從此， 司馬遷以一個宦官的身分在內(nèi)廷侍候， 表面看來， 更接近武帝， 好像是“尊寵任職”， 而實際上， 不過是一個“打掃污穢， 聽候使喚”的仆隸。

可是， 司馬遷的朋友任安不了解內(nèi)情， 他以為司馬遷位居機要職務(wù)，容易乘機進言，所以，在征和二年(前91)的四五月間，寫信給司馬遷，讓司馬遷擔(dān)負(fù)起向朝廷推賢進士的責(zé)任。司馬遷覺得實在難以按任安的話去做，就一直沒有回信。后來，任安以戾太子舉兵事下獄。到了十一月，司馬遷因為任安可能于十二月處死，恐怕自己終于不能夠向朋友抒發(fā)滿腔的悲憤，恐怕使朋友與世長辭的靈魂抱恨無窮，所以寫了這封回信。

直觀地說，這封信主要是答復(fù)任安，說明自己沒能聽從他的話“以推賢進士為務(wù)”的原因;而深層地看，這封信主要是表達為完成不朽著作《史記》而殉身的意志。這里有司馬遷不幸遭遇的申述，深刻思想的剖白，偉大志向的袒露，激憤感情的傾瀉，“死日然后是非乃定”的自誓。

難以薦士的原因。這是貫穿全信的線索。作者在一開頭便說，之所以沒有遵照任安的指教去做，是因為“身殘?zhí)幏x，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沒有推賢進士的地位和資格。接著，作者在第二段對這一點作了具體闡述。先從道理上說恥辱沒有比遭受宮刑更重大的了，受過宮刑的人，地位是不能同任何人相比的。繼而援引歷史事例，不容置疑地證明了宦官“自古恥之”。然后再用今昔相襯的方法，說自己過去“廁下大夫之列”時尚無所建樹，現(xiàn)在“已虧形為掃除之隸”，怎么能“仰首伸眉，論列是非”呢!第二段把“難以薦士”論說得很充分，于是這條明線便隱伏為暗線，直到信的最后一段再次突出，重復(fù)強調(diào)自己目前的屈辱低賤、痛苦不堪的境遇，與開頭的“身殘?zhí)幏x”，不能“推賢進士”相呼應(yīng)。是的，司馬遷無法做到推賢進士決不是托辭，而是基于以往沉痛的教訓(xùn)和對黑暗現(xiàn)實的深刻認(rèn)識，任安在九泉之下也會諒解和同情的。

不幸遭遇的申述。信中的第三、四段，詳細地陳述了因李陵事獲罪的前前后后。從結(jié)構(gòu)上看，一方面回答了為什么會“身殘?zhí)幏x”，一方面也照應(yīng)了“廁士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的后果。從內(nèi)容上看，對為什么要替李陵辯護作了解釋，說明自己是無辜蒙冤。作者首先表明，自出入宮廷之日就“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這次李陵兵敗，主上召問，正是一次效忠的機會，當(dāng)然要仗義直言。其次，自己與李陵并無私交，只是觀其為人有“國士之風(fēng)”，特別是能萬死不顧一生，赴國家之難，這更比全軀保妻子之臣要高尚得多。不能因為一次舉事不當(dāng)，就誣告夸大其過失。再次，李陵的失敗，主要由于寡不敵眾，而他的浴血奮戰(zhàn)，功勞足以向天下表白。他雖然生降，但還想找機會報答漢朝。作者懷著拳拳忠心講了自己的看法，萬沒想到卻被認(rèn)為“誣上”而判處“宮刑”，沒有一個人來為他說一句公道話。這一段，作者通過自己的不幸遭遇，傾訴了滿腹的委屈之情，控訴了社會政治的黑暗與兇殘、公卿達官的勢利和冷酷，控訴了漢武帝善惡不分、殘害忠良的刻薄寡恩和剛愎昏庸。司馬遷的一片公心和忠心，換來的是“深幽囹圄”，“佴之蠶室”，這是怎樣的千古奇冤，怎樣錐心刺骨的悲憤啊!

深刻思想的剖白。信中的第五段， 作者闡述了自己的榮辱觀、生死觀， 揭示了受辱不死的原因。作者從自己輕賤的身世談起， 承前一段說明如果伏法受誅避辱而死， 就象九牛亡一毛， 與螻蟻一般， 從而引出了對生死的看法：“人固有一死， 死， 或重于泰山， 或輕于鴻毛。”第二層先用對比和層遞的方法， 擺出“不辱”與“受辱”的種種情況， 又一次突出了宮刑是最為嚴(yán)重、最為殘酷的受辱; 再用猛虎落入檻阱也不得不搖尾求食的比喻，說明士大夫?qū)幩酪膊辉溉肜问苋琛６绻坏┻M了監(jiān)獄就不能不受辱了。然后引證許多王侯將相都受到過羞辱的歷史事實， 說明要想不受辱， 只有在被捕前自殺。第三層說貪生惡死是人之常情， 但為了正義公理， 應(yīng)該舍生就死。最后說到自己懂得茍活和死節(jié)的區(qū)別， 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是之所以沒有自殺而甘心受辱， 只是因為自己寫完《史記》傳諸后世的理想還沒有實現(xiàn)。

這一段曲折細致地寫出了作者對榮辱、生死的深刻思考， 把不甘受辱而終于受辱、想引決而終未引決的痛苦選擇講得清晰而動人。他贊成有價值有骨氣的舍生取義， 反對只怕受辱的無價值的死。為了死得重于泰山，有時就要忍受比死還要難堪的奇恥大辱， 以圖日后之功業(yè)。如果怕受一時的污辱而放棄理想、丟下事業(yè)去死， 那也是輕于鴻毛的。作者的生死榮辱觀充滿了辯證法， 是寧死不辱， 還是忍辱求活， 這要綜合主客觀多種因素分析權(quán)衡， 要看怎樣做才對社會、對后世更有價值， 更有貢獻。作者這種為完成 《史記》而堅韌不屈的求活精神， 是更為令人激動、令人欽佩的。

偉大志向的袒露。信中的第六段， 對榮辱、生死作了進一步闡述， 表明忍辱而著的 《史記》的偉大意義及不朽的價值。作者先以“古者富貴而名磨滅， 不可勝記， 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一句， 與前一段的“人固有一死， 死， 或重于泰山， 或輕于鴻毛”相呼應(yīng)。接著便舉出被后世稱頌的古代卓越人才的例子， 說明他們都是經(jīng)歷了苦難、遭受了屈辱而“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給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財富。然后說自己正是在先賢發(fā)憤而著的精神的激勵下， 述往事， 思來者， 完成“究天人之際， 通古今之變， 成一家之言”的《史記》， 他堅信《史記》將終會大行于天下， 這也就償還了那筆恥辱之債。

在這一段， 作者特別說明了著作《史記》的內(nèi)容和目的， 這就是要通過記載和考察上起黃帝、下至武帝三千余年間的歷史， 來研究天地自然與人類社會的關(guān)系， 總結(jié)歷代成功、興盛的經(jīng)驗和滅亡、衰敗的教訓(xùn)， 探討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 而且還要提出自己的社會理想， 以及改良現(xiàn)實政治的某些主張， 成為一家之言， 立于后世而不朽。這是多么偉大的志向! 為了實現(xiàn)這樣的志向， 作者“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雖萬被戮， 豈有悔哉!”這又是多么偉大的意志!

《史記》完成了，司馬遷默默地死去了。人們甚至不能確切知道他卒于何年。但是，誰能說他的死不是重于泰山?誰能說他的名字和著作不是永垂青史?這正如他在信中最后所說的：“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激憤感情的傾瀉。這封信，作者自己說是“舒憤懣”之作，前人也評價說：“志氣槃桓”，“厚集其陣，郁怒奮勢，成此奇觀。”它的最大特點就是作者胸中有氣，傾瀉筆下，噴涌而出，使文章不僅以事以理曉人，而且以氣以情動人，具有催人淚下的藝術(shù)力量。作者胸中的氣是非同一般的“奇氣”，這奇氣是由千古奇冤和千古奇志沖突激蕩而生：忠心耿耿竟遭酷刑，蒙受奇恥還要著書傳世。這里有受侮辱、受委屈而壓抑無告的極度悲痛，有對黑暗現(xiàn)實、統(tǒng)治階級的無比憤恨，有洗刷恥辱、不達目的死不瞑目的慷慨激昂，有對自己事業(yè)的正義性和完成這個事業(yè)的堅強信念。這奇氣貫穿全文，滲透于記敘議論之中，蘊含于每一字每一句之中，這奇氣波涌云連、縱橫排宕，由壓抑而為噴薄，由沉郁而為高亢，由悲嘆而為吶喊，由忍受而為抗?fàn)帯Ｇ迦藚浅恼f：“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fēng);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

《報任安書》被前人譽為“千古奇文”，這首先是因為它的奇氣，奇的思想感情，同時還因為它有完美地表現(xiàn)內(nèi)容的藝術(shù)形式。除了前面分析中已涉及到的線索清晰，層次嚴(yán)謹(jǐn)，首尾相續(xù)，敘事明白，議論透辟，氣勢充沛之外，還特別要指出的是以下三點：

第一，迂回曲折的結(jié)構(gòu)方式。作者從受宮刑，到寫這封信，度過了七、八年的漫長歲月。他表面上“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而內(nèi)心深處卻是“腸一日而九回”，其憂愁激憤積郁胸中，越積越厚，所以一旦受到觸動，就不覺要洶涌沖決而出。但是也正因為所積太厚，思想感情太復(fù)雜，又因為是給獲罪的友人回信，不能一泄無余，所以很自然地采用了迂回曲折、反復(fù)詠嘆、漸次深廣的結(jié)構(gòu)方式加以宣泄。從第一段的“獨抑郁而誰與語”，到第二段述說刑余之人的恥辱卑賤而發(fā)出的“嗟呼!嗟呼!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再到第三段述說為李陵事遭刑蒙冤而發(fā)出的“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造成了欲說而又停頓，停頓而又不能不說的深層涌動。終于，在前文鋪墊、蓄勢之后，感情的洪水一瀉千里了。從第五段的“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到第六段的“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到最后一段的“死日，然后是非乃定”，終于徹底將受辱不死、著書自見的真實心跡和堅定信念大白于天下，就象黃河之水在經(jīng)過九曲回環(huán)之后終于滾滾濤濤流向大海。從全文看如此，從每一段看也是如此。文章中的每一段都是幾多層次，極盡曲折，或前呼后應(yīng)，或反復(fù)重迭，或今或古，或人或己，或正或反，或理或事，把個“九曲回腸”表達得淋漓盡致而又耐人體味，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

第二， 以古喻今的論說方法。從這封信中， 既可以看到一個文學(xué)家的藝術(shù)技巧， 又可以看到一個歷史學(xué)家的博大深邃， 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全文引證了大量的史料。文章的四個重點段落， 除敘獲罪經(jīng)過的一段外， 其余三段都用了以古例闡明觀點的方法。如第二段， 用雍渠、景監(jiān)、同子被孔子、趙良、袁絲看不起的事實， 證明連宦官都“自古而恥之”， 更何況“刑余之人”呢! 從而有力地論述了自己無法擔(dān)當(dāng)推賢進士之重任的理由。如第五段， 用周文王、李斯、韓信等王侯將相都曾被囚受辱的事實， 說明要想不受辱， 須“早自裁繩墨之外”， 從而為自己隱忍茍活是由于有完成《史記》的強大精神支柱作了有力的反證和鋪墊。再如第六段， 用周文王、孔子、屈原等都曾受難受辱而作出不朽名著的事實， 正面說明了自己作 《史記》的榜樣和動力。其中的周文王例， 在兩段中都采用了， 就更有力地說明了受辱不死而有所建樹， 是重于泰山的。

第三， 豐富多樣的修辭手段。這封三千余字的長信， 充分表現(xiàn)出作者深厚的語言功底和高超的文字技巧： 詞語豐富， 句式靈活， 辭格多樣， 準(zhǔn)確、鮮明、生動、形象地表達了作者的思想感情。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從詞語方面看， 同義詞、反義詞、褒義詞、貶義詞， 書面語、口頭語， 運用得心應(yīng)手。例如， 僅獲罪進監(jiān)的說法就有很多種： 拘， 囚，受械， 衣赭衣， 關(guān)三木， 罪至罔加， 系獄抵罪， 卒從吏議， 佴之蠶室， 具于五刑， 與法吏為伍， 幽囹圄之中， 幽于糞土之中， 幽于圜墻之中， 至于鞭箠之間， 沉溺縲紲之辱等。文中還大量使用語氣詞， 構(gòu)成了一種周回反復(fù)的強烈的抒情節(jié)奏。從句式方面看， 陳述句、判斷句、疑問句、反問句、感嘆句， 主動句、被動句， 肯定句、否定句， 長句、短句， 整句、散句， 運用靈活自如。例如：“仆誠以著此書， 藏之名山， 傳之其人， 通邑大都， 則仆償前辱之責(zé)， 雖萬被戮， 豈有悔哉! 然此可為智者道， 難為俗人言也!”這一小段話中， 即使用了整句、散句， 主動句、被動句， 陳述句、反問句、感嘆句， 順接句、逆接句等多種句式， 簡練而鮮明地表現(xiàn)了作者的志向、決心和感慨。從辭格方面看， 比喻， 借代， 引用， 映襯， 對偶，反復(fù)， 層遞， 示現(xiàn)， 避諱， 婉曲等交相使用， 各顯其能。其中最突出的是排比辭格的運用， 有兩句一套的， 三句一套的，四句一套的， 五句一套的， 六句一套的; 有的用于列舉情況， 有的用于陳述史實， 有的用于說明道理。最為雄壯的是“四不辱， 六受辱”：“太上不辱先， 其次不辱身， 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 其次詘體受辱， 其次易服受辱， 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 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 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 最下腐刑極矣!”文中串串的排比句， 使辭情滾滾， 波瀾壯闊; 使節(jié)奏鮮明， 音調(diào)鏗鏘;使淋漓酣暢，動人心弦，形成了一種不可折服的氣勢。

這封信的語言有極強的表現(xiàn)力，其中許多句子成為流傳千古的名言。如：

“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用以說明著作的不朽。

“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用以說明為理解、賞識自己的人而甘愿效力，在所不辭。

“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以說明如何正確對待生死問題。

“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用以形容人在受了強烈刺激之后，心情恍惚，心靈受盡折磨的情態(tài)。后省略為“若有所失”，“不知所往”。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這段話比《太史公自序》中的更為簡練和整飭，成為座右銘，鼓勵人們不怕苦難和屈辱，發(fā)憤自強，有所作為。

總觀全文，這篇《報任安書》無論是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形式，都達到了極高、極奇的境界，可以說是司馬遷的奇冤、奇志、奇氣、奇才的綜合凝結(jié)了這篇不朽的奇文。古人說：“史遷一腔抑郁，發(fā)之《史記》;作《史記》一腔抑郁，發(fā)之此書。識得此書，便識得一部《史記》。蓋一生心事，盡泄于此也。縱橫排宕，真是絕代大文章。“它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歷史性、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財富，給我們以知識、感動和啟迪，給我們以無盡的悲壯而崇高的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