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游焦山記》原文與賞析
王思任
海山多仙人,潤之山水,紫閬之門楔也。故令則登之,不覺有凌云之意。子瞻熟厚金山,而興言及焦,則以為不到懷漸,賦命窮薄。由是觀之,心不遠者,地亦自偏耳。丙申,予謁選北上,老親在舫,曾撮游之,僅一識面,偃蹇不親。
己酉,以遷客翔京口。五月既望,會司馬蒲田方伯文晤我,買鮮蓄旨,約地友劉伯純、陳從訓,俱從,訓暑不從。而癢癢鞅鞅徒,以蘇秦縱橫,不能愿待之。即乘風長往,一葉欹播,與拜浪之魚同出沒也! 至岸,入普濟寺,伯文色稍定,而伯純以為吾東家焦,殊不介介。暑氣既深,幽碧如浸,選綠雪輕風之下,小飲之,各沾醉眠僧幾。澡罷,謁焦先生祠,庶幾所謂水清石白者。少微之星,兩光獨曜,而各以姓易山川。然嚴先生猶或出或語,先生三詔罔聞,一言不授。蔡中郎玄默之贊,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耶?左行而得水晶庵,梧竹翠流,潭空若永昌之鏡。僧攜中冷水,燃竹石鐺,沸顧渚飲我。水或不禁刀畫,然云乳濛濛,芝童清侍,聽好烏一回,何境界也! 山如鼈伏,而裙帶間妙有茸疇。各禿宮于藤蘿之隙,且漁且耕, 而又且畋。 巡麓右, 入碧桃灣, 則疏楊搖曳,里許青莎,與朱華映染,半規山隱。捫攀而至吸江亭,望海門瓜步,都作龍腥,點帆歸鳥,千嶂彩飛。江淹詠日暮崦嵫谷者,是矣。乃從山背一探天吳,歷數亭而憩之。石筍斗潮,馴鷙不等,而湍險震蕩。吾獨羨其威紆百迭,愈取愈多。杖策歸僧堂,梵鼓動矣。伯純曰:“大月已到,不宜閉飲。”問童子,得櫻筍銀鱭,又得文雉。被跣而出,歌于諸山第一峰前。月精電激,江波碎為練玦。我欲呼老黿共語,而伯文謂山鬼愁予,伯純愿兩脯之,以作水陸供,便思駕長虹而通沃洲也。相與轟飲呼盧,集杜句得月者贖坐。至子夜,而天風漸勁,澎湃洶然,江聲入僧室矣。
質明,予先鳥起,領清芬之味。人各鼾鼾也。伯文搔首相詈:“王郎即有山水饞,不須奔競爾爾。”予不能辨也。尋會食。探浮玉巖,一石橫出,摩蘚讀昔人題石屏字。躋級登觀音閣,修篁琪樹,蔽翳雪光。更有竹閣兩楹,買天半角,而金山斐迭其胸,此足當人主矣。又延蹈而至一僧舍,竹益酣,染衣袂俱作云香。 有巨石數十, 堆墮磵中。 討瘞鶴, 已投江丈許,褰衣濡足,惘不可得。王辰玉昔曾判之,以為斷非逸少之筆。 大都高人韻士, 惟恐人知焉, 見瘞鶴之字,不出蝸牛之廬,而必借美于換鵝之手耶? 伯文頷之,以韻語相挑。再遣舟從沙戶市魚,而奕于斷巖懸蔓之半。徘徊瞻顧,有不知玉壺清宇,冷在何處者。
試以金焦評之。金以巧勝,焦以拙勝; 金為貴公子,焦似淡道人; 金宜游,焦宜隱; 金宜月,焦宜雨; 金宜小李將軍,焦則大米; 金宜神,焦宜佛; 金乃夏日之日,而焦則冬日之日也。伯純主駁:“子腹中丘壑,舌上陽秋。誰為我金焦,賂子左右足乎?”乃喚兕觥,大笑飛敵。至漁火初出,緩棹至余皇,以不盡之瀝,中江而罄之。
是夕,月明如晝,微風不興,水天一片,人語杳然,而城頭漏三嚴矣。此“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時也。
王思任一生,任性自然不受拘束,不善于庖丁解牛式緣督為經的處世術,因此曾多次遭到貶官。萬歷丙申 (1596) 秋“道出京口”——大概是路過游金山,他感到一種“如入大蜃之都”的壓抑。這一方面是因為民間素有“金山寺裹山”之諺的金山上佛宇僧寮密密麻麻,不免令人氣悶; 另一方面,此時還任京官,公務在身,不得清閑。金山之游看來并不十分暢快。十多年后己酉 (1609) 夏天的焦山之游大不相同了。這時他“以遷客翔京口”,已經被貶擺脫了京官的身份,雖不免有“客心悲未央”的不平,卻也“大江流日夜”地奔放輕松。加之“焦山山裹寺”,景觀與金山迥異。挺立江心的山崖峻峭,滿山林木蔥蘢,一片沁人的清幽。王思任等人焦山一游甚暢,“有不知玉壺清宇,冷在何處者”——痛快得淋漓顛倒,幾乎忘記了人間和天上的界限。
游前的精神狀態就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乘風長往,一葉欹播,與拜浪之魚同出沒也!”登岸先入普濟寺,今稱定慧寺,始建于漢末。寺中輕風綠雪,幽碧如浸。王思任素常疏放絕倒,好以詼諧為文,常輕慢古人。謁焦先生祠時卻表現得十分鄭重,沐浴于前,致禮于后。“兩光獨曜”,王思任認為東漢末的這位高士焦光比獨釣富春江的嚴光高明,因為焦光三詔罔聞,隱得更加徹底。吸江亭遠眺一節,有聲有色。江岸斗潮的石筍,既有擬人化的“馴鷙不等”,而江潮的湍險震蕩,更富于賽過神靈、愈取愈多的威紆百迭。智者樂水,無休無止激蕩于江中者,頗有點像王思任奔放的文思呢!
第二段末,月下轟飲于“諸山第一峰” (吸江樓) 前的一節文字,為全篇高潮所在。新詞麗句、美好的環境與不可抑制的豪情融會,進而達到審美移情,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的境界。美學家立普斯講審美欣賞的原因時,強調自我 (不是私我),也就是強調觀照到對立的對象而反饋出歡樂或愉快的那個自我所起的作用。審美所體驗者是打上自我感情烙印的客觀事物,不是純客觀的事物。完滿的移情作用不是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的,必須具備豐盛、真誠、熾熱的推己及人、推己及物的同情,才會引爆詩情畫意,擴大和升華心靈,創造出富于感染力的意境。從王思任這段文章,就可看到上述移情過程。點帆歸鳥,落日梵鼓,天風明月,峭崖江聲,琪樹修篁,老黿山鬼……一起糅和,有了詩和酒的酵母觸媒,再加上“駕長虹而通沃洲”的豪情點化,于是變態百出,創造出渺遠迷茫、宇宙航行般的美境,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翌日之游,更見“焦山山裹寺”竹樹清幽之特色。修篁琪樹,蔽翳雪光,至一僧舍,“竹益酣,染衣袂俱作云香”。表現焦山之典型意境,試從修辭角度略作分析。酣字擬人,竹與人俱醉矣。竹之濃綠如云,且可濡染衣袂,雙重比喻,想象中又具一種柔和的觸感。作云香,在想象與幻覺中,云既可以有香,染衣近人酣醉,如云般濃得化不開的竹蔭當然會更芳馨了。這是視、觸、嗅覺兜了幾個圈子后的通感。心與筆俱細如發,系純出之以詩法的散文,頗傳焦山之神韻。
焦山之游,游得急切奔放,感情飛騰,文章也一氣呵成。篇末之夜,月明如晝,微風不興,水天一片,人語杳然,城頭三更。渲染出一片浩渺的寧靜氣氛,可見作為“遷客”的作者“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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