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游西陂記
管同
嘉慶十二年四月三日(1),商丘陳燕仲謀、陳焯度光招予游宋氏西陂(2)。陂自牧仲尚書之沒(3),至于今逾百年矣(4),又嘗值黃河之患(5),所謂芰梁、松庵諸名勝(6),無一 存者。獨近陂巨木數百株,蓊然青蔥(7),望之若云煙帷幕然(8),路人指言曰: “此宋尚書手植樹也。”
既入陂,至賜書堂(9),晤其主人(10),出王翚石谷所為六境圖(11),尤展成、朱錫鬯諸公題詠在焉(12)。折而西,有小屋一區(13),供尚書遺像。其外則巨石布地如散棋(14),主人曰: “此艮岳石也(15),先尚書求以重價(16),而使王翚用畫法疊為假山,其后為河水所沖敗,乃至此云。”聞其言,感嘆者久之。
抵暮(17),皆歸,飲于陳氏仲謀。度光舉酒屬(18)予曰: “子曷為記(19)?”嗟夫! 當牧仲尚書以詩文風雅傾動海內(20),一時文士景從響應(21),賓客園林之勝,可謂壯哉! 今始百年,乃令來游者徒慨嘆于荒煙蔓草之外,蓋富貴固無常矣; 而文辭亦何裨于是也(22)?士亦舍是而圖其大且遠者(23),其可已(24)。是為記。
〔注釋〕(1)嘉慶: 清仁宗年號。嘉慶十二年: 公元1807年。(2)陳燕仲謀:名燕,字仲謀。陳焯(zhuo)度光:名焯,字度光。宋氏:指宋葷,字牧仲,官至江蘇巡撫、吏部尚書。(3)沒: 歿,死。(4)逾百年: 宋犖卒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至嘉慶十二年(1807),實際只有九十四年。(5)黃河之患: 指黃河決口造成水患。(6)芰(ji)梁、松庵諸名勝: 指西陂中的景物。(7)蓊(weng)然: 茂盛的樣子。(8)若云煙帷幕然: 象云煙織的帳幕的樣子。(9)賜書堂:放置皇帝賜書的房子。(10)其主人: 指宋犖的后代。(11)王翚(hui)石谷:名翚,字石谷,清初畫家。六境: 指西陂中的六處景物。(12)尤展成:尤侗,清初文學家、戲曲家。朱錫鬯(chang): 朱彝尊,清初文學家。題詠:寫在書畫上的文字。(13)一區: 一處。(14)布地:散布在地上。散棋:散亂的棋子。(15)艮(gen)岳石: 宋徽宗時運太湖石于汴京修艮岳。(16)先: 尊稱死去的長輩。(17)抵暮:到晚間。(18)屬(zhu) : 同“囑”。(19)曷(he):同“盍”,何不。(20)傾動:震動。海內:全國。(21)景(ying)從響應: 如影之隨形,如響之應聲。景: 同“影”。(22)裨: 益處。(23)亦:只當。(24)其: 殆,差不多。已:同“矣”。
〔鑒賞〕此文可分兩大段欣賞,前段敘述,后段議論,敘述節次有序,議論物語未盡,而以宋氏家世與西陂之景為材料,氣順意暢,頗有章法。
文章由記游年月日、同游者始,這在韓柳文章中不多見,或置于文前,或置于篇末,盡可變通,三蘇文章早開此例。但例要點明所游之地,曰: “宋氏西陂”。否則,文章無由而發軔。西陂雖為商丘風景勝地,然終因宋氏榮枯而盛衰,所以作者在“西陂”之上冠以“宋氏”,是十分精到的起筆。若以桐城文論“義以為經而法緯之”來分析,此起筆恰似經線的頭緒,文章沿此頭緒而蔓延。作者緊接起筆,交代了“陂自牧仲尚書之沒,至于今逾百年矣”,句中隱含今日西陂蕭條之意。百年后的西陂今非昔比,又有黃河之患的原因。黃河在商丘城北三十里,水患年年有之。若黃河徙南而溢,漂沒數百里,若不徙南而溢,也要漂沒數十里,重溢時則房屋雞犬湮沒一空。南不通亳而待其自涸,又要壅沒數年(見《商丘縣志》)。百年來,如此水患,西陂屢遭其害,所以,“芰梁、松庵諸名勝,無一存者”。上句中隱含蕭條之意,至此披然而明。西陂有六景,芰梁、松庵(應為和松庵)為二,余為淥波村、釣家、緯蕭草堂、放鴨亭。西陂有南湖,湖畔菱藕豐茂,魚貫其中,頗具江南水鄉韻味。宋玠《西陂》詩曰:“新荷風戰晚田田,小艇沿回泛夕煙; 斷續歸云渾似嶺,淳弘野水望如天; 青攢淺渚蒲堪結,日墜空林鷺下眠; 一曲清歌邀月醉,乘槎不復羨張騫。” (《商丘志》卷十九)如此寧靜而幽美的一幅夕煙弄棹圖,已隨同流逝的歲月一去不返了。管同在文章中面對凄涼之景,并沒去追述昔日西陂之勝景,這不僅是桐城文章講究“行文之實”,不作虛幻之景,更重要的是作者要在蕭條、凄涼的宋氏西陂中寓以人生道理,所以所記皆目睹景況。未入西陂所見景物,“獨近陂巨木數百株”,作者用色筆描繪其一片“蓊然青蔥”,似有生趣,因為這是唯一可以使人聯想昔日西陂盛景的具體物。然而,“望之若云煙帷幕然”,終不免給人以往事如云煙消散之感,于此作者用“此宋尚書手植樹也”揭示昔日宋氏家族的興旺發達,不過僅能從百株巨木略知消息,這是十分經濟的筆法。以上寫近陂之景物。
“既入陂,至賜書堂” ,宋犖任江蘇巡撫時,境內清正和平,清圣祖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 )、四十二年(1703)巡視江南,都有御書墨寶賜給宋犖,表彰其“仁惠誠民”、“懷抱清朗”,又專書“西陂”二字以賜,宋犖遂建“御書樓”藏之。大概宋犖歸里之后,在西陂又建“賜書堂”將御書墨寶移藏于此。宋氏家族自莊敏公而后,代有功德之臣,傳之宋犖時,富貴連綿,時人皆知。可是當管同游西陂時,徒存“賜書堂”,所見之物不過是王翚《六境圖》和尤侗、朱彝尊諸公題詠而已。康熙二十五年(1686)宋犖任直隸通永道,暇日在潞沙官邸遐想西陂六景,寫有《西陂雜詠》六首,在他的構想中,有“泱泱凈兼天,色映五株柳”的淥波村,有“已作煙波徒,占斷煙波境”的釣家,有“織薄衡茅間,暫把魚徑輟”的緯蕭草堂,有“長風拂虬枝,天際來潺湲”的和松庵,有“佇立聞荷香,月桂回堤樹”的芰梁,有“鳧泛殊容與,銜苔弄溪沙”的放鴨亭。一時和詠者甚多,尤侗、朱彝尊也有題詠留西陂。宋犖又請虞山畫家王翚按詩意寫為《六境圖》,期在歸老西陂后修葺六景,養怡天福。然而百年之后,六景湮沒而圖詩猶在,管同也只能從紙上觀景了。這與上文“芰梁、松庵諸名勝,無一存者”對照,漸露硬瘦、雋冷的語辭風格,不無嘲諷之意。“折而西,有小屋一區,供尚書遺像”,寫其冷落; “其外則巨石布地如散棋”,寫其雜亂零落。宋徽宗在政和年間大興土役,培阜筑山號“萬壽艮岳”。據說艮岳的一土一石能廣延壽嗣,宋犖以重價購求,請王翚用畫法堆為假山,借取風水。誰知百年之后依然“為河水所沖敗”。管同游觀到此,聞言感嘆,宋氏家族的衰敗,豈不如同此地零落的艮岳石一般。以上寫陂內之景物。
自“抵暮,皆歸,飲于陳氏”以下為第二段,由陳氏發問“子曷為記”引出作者議論。第一段為記實,將昔日西陂美好之景一概略去,而作為字面的潛在內容。此段為議論,便可上下捭闔,說古道今,以強烈的今昔對比歸結于理。昔日,宋犖尚書“以詩文風雅傾動海內,一時文士景從響應”,粗率地一提“賓客園林之勝”的壯景。百年之后呢?“賓客園林之勝”卻變成了“荒煙蔓草”之地,至此,管同在強烈的對比中才將上文記述景物之中隱約其辭的義理,一語說破,“富貴固無常”,即使有御賜墨寶、諸公題詠、石谷之圖都無法補救其衰敗的命運,而今又想用文辭涂飾為西陂寫記,更是無濟于事。所以本文在敘議宋氏家族的衰敗方面,還是正視現實的。
這是一篇無可記而記的散文,如果我們對昔日宋氏西陂之“壯景”一無所知,是無法理解此文的。過去人們對桐城文章常有輕蔑之意,這是不正確的態度。桐城文章雖有平板、陳腐的弊病,但在古文章法上也不是一無可取的,《游西陂記》就有值得借鑒、學習的地方。
《游西陂記》總的特點是: 言物有序,借景喻理,語辭講究音節之美,徐婉不失其度。雖然此文記敘多而描寫少,沒能移步換形,繪景寫狀,但是文章層次井然,有序有物,由遠望而近睹,由陂外而陂內,重點突出一木一石,給人以相當清晰的印象。作者巧用景物的強烈對比,“采色參錯以成章” (陳兆麟語),在寫景之中就包含有“富貴無常”的思想。在記述的字里行間隱藏著豐富的潛在內容,凡點到之處皆有厚實的故事為立文的根據,該省則省,該簡則簡,不作虛筆,這確是桐城文章寫實的長處。陳兆麟評其文章“敘述廉而潔,議論騫以宏”,就此文而言,“廉潔”有余,“騫宏”不足,主要是因為其議論的題目淺陋。
《游西陂記》極易讀誦,所謂“陳義吐辭,徐婉不失其態度”(《與友人論文書》),主要表現在神氣、音節上。此文語辭洗練,誦讀鏗鏘,膾炙人口,其每一語段講究提頓、委婉,收結清晰。大致上是以單詞提起,然后委婉敘來,平穩收結。如“獨近陂巨木數百株”句,“既入陂”句,“折而西”句皆如是。文章之道,管同重養氣,重剛大,“舍剛大而養氣,不可以為養氣也,舍養氣而專言為文,不可以言為文也”(《與友人論文書》)。因此,管同的文章在音節上是精心推敲的,所謂的陽剛之氣主要從音節中體現出來,而不僅僅在窮天地萬物之事理中溢現。
總之,就無可記而記的《游西陂記》而言,它在古文中是值得一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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