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池北書庫記
朱彝尊
池北書庫者,今少詹事新城王先生聚書之室也(1)。新城王氏,門望甲齊東(2),先世遺書不少矣(3),然兵火后散佚者半(4)。先生自始仕迄今(5),目耕肘書(6),借觀輒錄其副(7)。每以月之朔望玩慈仁寺(8),日中集奉錢所入(9),悉以購書(10),蓋三十年而書庫尚未充也(11)。
自唐以前,書多藏之于官(12)。劉歆之《七略》(13),鄭默、荀勗之《中經》、《新簿》(14),其后四部、《七錄》(15),代有消長(16)。民間所藏,賜書之外(17),無多焉爾。自雕本盛行而書籍易得(18),民間鏤板(19),未貢天府者且十之九(20),由是官書反不若民間之多。古之擁萬卷者,自詡比南面百城(21); 今則操一囊金(22),入江浙之市,萬卷可立致(23)。然自博覽者觀之(24),若無所睹也(25)。夫宋元雕本日就泯滅(26),幸而僅存于水火劫奪之余(27),借鈔本流傳。顧士之勤于鈔寫(28),百人之中,一二人而已。習舉子業者(29),誦四子書(30),治一經(31),不過四五十卷,可立取科第(32)。而賈人牟利(33),亦惟近乎舉子業者是求(34);非是則不顧,至以覆醬、裹面、糊蠶箔(35)。古之人竭心力為之者,今人全不之惜,任其湮沒(36)。此士君子衋傷于心(37),而先生書庫之設,藏之惟恐不亟也(38)。
彝尊經亂(39),先世之遺書莫有存者。及壯,糊口四方(40),經過都市,殘編斷帙(41),至典衣予直(42),積之二十年矣。以驗藏書家目錄(43),則僅存其十之二三焉,然未嘗無出于藏書家目錄之外者。譬之于海,九川四瀆無不趨焉(44),而滮池瀱汋之水(45),聚而勿涸(46),鳥見之飲啄,魚得之泳游,亦可自樂其樂,而忘其身世之窮焉(47)。明年歸矣,將尋先生之書庫,借鈔所未有者。
奉先生之命,遂為先生記之。
〔注釋〕(1)少詹(zhan)事: 詹事的副職。自唐代起建詹事府,設太子詹事一人,少詹事一人,總管東宮內外政務,以輔導太子。清不立太子,詹事班次在通政使大理卿之下,作為翰林官遷轉之階。實際是閑職。新城: 現在山東省桓臺縣。(2)門望:門第、族望。甲: 冠于,占第一。齊東: 這里泛指新城縣一帶。山東的大部分古代屬齊國。(3)先世:上代,祖先。遺: 留下的。(4)佚(yi): 遺失。(5)始仕: 開始作官。王士禎于順治十二年考中進士,就被派到揚州府去作推官。(6)目耕:讀書。這是以耕田比喻讀書。肘(zhou)書: 抄寫。書法講究運腕運肘。(7)錄: 抄寫。副: 這里指復本。(8)朔望:陰歷初一和十五。玩:游逛。慈仁寺: 在現今北京市廣安門內,通稱“報國寺”。(9)日中:整日,白天。奉錢: 俸祿。奉通“俸”。(10)悉: 完全。(11)充: 充足,滿。(12)官: 指朝廷。(13)劉歆(xin): 字子駿,西漢末年古文經學派開創者,目錄學家。《七略》: 劉歆撰,包括《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和《方技略》。《七略》是我國第一部圖書分類目錄。(14)鄭默: 魏秘書郎。荀勗(xu): 晉秘書監。《中經》、《新簿》: 《隋書·經籍志》: “魏秘書郎鄭默始制《中經》,秘書監荀勗又因《中經》更著《新簿》,分為四部,總括群書。”(15)四部: 我國古代圖書分類名稱。晉荀勖《中經簿》改劉歆《七略》為甲乙丙丁四部(四部之外還有佛經書)。到《隋書·經籍志》確定四部名稱為經、史、子、集,并確定其順序(《中經簿》乙部為子,丙部為史),沿用至今。《七錄》: 書目名,梁阮孝緒撰。分《經典》《記傳》《子兵》《文集》《術技》《佛法》《仙道》七錄,收圖書六千二百八十八種,四萬四千五百二十卷。(16)消長: 消失、增長。(17)賜書: 皇帝給予的書。(18)雕本: 雕版印刷的書。(19)鏤(lou)版: 雕刻書版。(20)貢: 進獻給皇帝。天府: 宮中府庫。且: 將近,差不多。(21)詡(xu): 夸耀。南面百城: 面南而坐,統轄許多地方。意思是作大官。(22)操: 拿著。金: 錢。(23)立致: 立刻得到。(24)博覽者: 讀書多的人。(25)若無所睹: 好象沒看見什么。意思是新印的書非罕見,故不重視。(26)就: 趨向。泯(min)滅: 消亡。(27)水火劫奪:指水災、火災、偷盜等。(28)顧: 只是。(29)習舉子業者: 攻讀以應科舉考試的人。(30)四子書: 《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也稱四書。(31)治: 研習。一經: 指五經中的一種。清朝科舉制度,《易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左氏傳》都出題,應考者可以任選一經,所以研習一經即可應考。(32)立: 即刻。取科第: 參加科舉考試及第(考中)。(33)牟(mou)利:謀取利益。(34)惟近乎舉子業者是求: 惟求近乎舉子業者(“惟……是……”是倒裝句的一種形式)。意思是,只愿意刻印科舉的書。(35)覆醬: 也說“覆瓿(pou)”,蓋醬罐(表示著作沒有價值)。蠶箔(bo): 養蠶的竹席。(36)湮(yan)沒: 埋沒。(37)衋(xi): 傷痛。(38)亟(ji): 趕快,急速。(39)亂: 指明清之際的戰亂。(40)糊口四方: 到各地找飯吃。(41)帙(zhi): 書套。這里指書。(42)典衣: 典押衣服。直: 通“值”,價錢。(43)驗: 檢驗,考察。(44)九川四瀆(du): 泛指大河。九川: 指九州的九條大河。司馬貞《史記索隱》: “弱、黑、河、漾(yang)、江、沇(yan)、淮、渭、洛為九川。四瀆: 指長江、黃河、淮水、濟水。《爾雅·釋水》: “江、河、淮、濟為四瀆。”瀆: 大河。(45)滮(biao)池瀱(ji)汋(zhuo):泛指小水。滮池: 古水名,在西安市北。瀱汋:《爾雅·釋水》: “井,一有水一無水為瀱汋。” 《疏》: “此言井或一時有水,一時無水者名瀱汋也。”(46)涸(he): 水枯竭。(47)忘其身世之窮:因為水少,不久會干涸,鳥魚不知,還在自樂其樂,所以這樣說。
〔鑒賞〕清初的著名文學家,往往同時又是在學術上頗有造詣、成就卓著的學者; 而他們的學術造詣和成就,對于他們的文學創作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朱彝尊就是這樣的一位著名文學家兼學者。他的《池北書庫記》,就是“紆余澄澹,蛻出風露,于辨證尤精” (王士禎《竹垞文類序》)的散文名篇。
《池北書庫記》,是朱氏應王士禎之請所寫的一篇散文; 所記內容又是王氏的“池北書庫”。因此,簡略地介紹一下王士禎以及他的“池北書庫”,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王士禎(1634—1711),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人。清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由揚州推官累官至刑部尚書。王氏善文、詞,尤工詩,領袖詩壇數十年,論詩力主“神韻說”。一生勤于著述,據不完全統計,刊行于世的各類著作就有三十六種,二百七十卷之多。以《帶經堂集》、《居易錄》、《池北偶談》和《漁洋詩話》等為最著名。“池北書庫”,是王士禎藏書之處。王氏《池北偶談序》介紹說:
予所居先人之敝廬,西為小圃,有池焉,老屋數椽在其北。余宦游三十余年無長物,唯書數千庋置其中,輒取樂天池北書庫之名名之。
《池北書庫記》,開宗明義,即點出“池北書庫”乃王士禎“聚書之室”。接著,全文圍繞藏書這個中心,從三個角度作了記敘。
第一段,從“新城王氏”至“蓋三十年而書庫尚未充也”,介紹王氏的抄書、購書,以及三十年苦心經營“池北書庫”的情況。第二段,從“自唐以前”至“藏之唯恐不亟也”,概說我國歷代的官家藏書和民間藏書的演變; 進而敘說當日士子熱衷舉子業,而商人牟利,對于書籍已不再如古人那樣愛惜和收藏了。因此,王氏“池北書庫”之設,更顯出其難能可貴。第三段,從“彝尊經亂”至“借鈔所未有者”,聯系自己的愛書和藏書,表示歸隱之后,“將尋先生之書庫”,閱讀和借抄自己藏書中所未有者。結尾,則用一句話交代了此文寫作的緣由。全文一氣呵成,可是,剪裁巧妙,句琢字煉,簡而有要,內容相當豐富,真可謂“辭約而義豐,外淡而中腴,探之無窮,味之不厭” (潘耒《曝書亭集序》)。這是《池北書庫記》的第一個特色。
本文在介紹了王士禎的“池北書庫”之后,筆鋒一轉,對我國歷代官家和民間藏書的歷史演變,作了科學的考察,并且聯系現實情況,對比了今人和古人對于書籍的不同態度,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世態。這種以“才學為文”,或者說“在文中講學問”,正是學識淵博又精于考據的朱氏古文的又一特色。《池北書庫記》,“文有骨力,卓爾大雅” (丘煒萲《五百石洞天揮麈》卷六),讓人領略到一種雅潔之醇味,顯然與這種在文中恰到好處地“講學問”,熔思想性、知識性和趣味性于一爐,是分不開的。
《池北書庫記》,顧名思義,是記“池北書庫”之文。但是,文章的重點卻并不放在書庫本身,而是放在書庫的主人身上。它記王士禎的購書和建書庫,亦只突出地記了兩件事: 一是三十年如一日地“目耕肘書,借觀輒錄其副” ; 一是每月朔望,“玩慈仁寺,日中集奉錢所入,悉以購書”。聯系作者自己的一段,同樣突出重點,要言不煩,具有上述畫龍點睛之妙。因此,讀完全文之后,兩位嗜書如狂、藏書成癖的古代學人形象,就栩栩如生地刻印在讀者的腦海中了; 而他們的這種愛好和行為,自然而然地給人以啟迪和策勵。這種寓教于敘事,不作說教,以情動人,乃是本文在藝術上的又一個特色。
朱氏曾強調指出: “凡學詩文須根本經史,方能深入古人窔奧。未有空疏淺陋,剿襲陳言而可以稱作者。” (陳廷敬《竹垞朱公墓志銘》)《池北書庫記》,寫的盡是抄書、購書和藏書之事,但讀來并不枯燥乏味,卻自有一種引人入勝之魅力。除了內容充實,剪裁得當和筆力雄渾之外,陳言務去,亦是一個重要原因。比如,朱氏談到自家藏書與藏書家目錄相比較的一節文字,不僅比喻生動,富有詩情畫意,又具有一定的哲理,誦讀起來鏗鏘有力。如此文字,焉得不吸引人去閱讀和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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