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方苞·武季子哀辭
康熙丙申夏【1】,聞武君商平之喪,哭而為墓表,將以歸其孤。冬十月,孤洙至京師【2】,曰家散矣!父母、大父母、諸兄七喪,蔑以葬【3】,為是以來。叩所學【4】,則經書能背誦矣【5】。授徒某家 【6】。冬春間, 數至【7】。假唐宗諸家古文自繕寫 【8】。首夏, 予出塞, 返役, 而洙死已浹旬矣【9】。
始商平有子三人, 予皆見其孩提以及成人。長子洛, 為邑諸生, 卒年二十有四。次子某, 年二十有一, 將受室而卒【10】。洙其季也【11】。憶洙五六歲時, 予過商平【12】, 常偕群兒喧聒左右。少長, 抱書從其父往來予家。及至京師, 則干軀偉然。予方欲迪之學行【13】, 以嗣其宗, 而遽以羈死【14】。有子始二歲。
商平生, 故家而窶艱迫厄 【15】, 視細民有甚焉 【16】。又父母皆篤老【17】, 繁急家事凌雜, 米鹽無幾, 微輒生瑕釁【18】, 然卒能約身隱情【19】, 以盡其恩, 而不愆于義【20】。予每嘆其行之難也。而既贏其躬【21】, 復札其后嗣【22】, 嗚呼! 世將絕而后乃繁昌者, 于古有之矣, 其果能然也邪?
洙卒于丁酉十月十日, 年二十有一。藁葬京師郭東江寧義冢 【23】 。予志歸其喪, 事有待, 先以鳴予哀。其辭曰:
嗟爾生兮震愆, 罹百憂兮連延【24】, 蹇孤游兮局窄 【25】, 命支離兮為鬼客。天屬盡兮煢煢【26】, 羌地下兮相從【27】, 江之干兮淮之汭【28】, 翳先靈兮日延企【29】。魂朝發兮暮可投, 異生還兮路阻修【30】, 孺子兮在室, 永呵護兮無失。
【注釋】
【1】 丙申: 清康熙五十五年, 公元1716年。
【2】 洙: shu。
【3】 蔑以葬: 簡單、草率地埋葬。
【4】 叩: 問。
【5】 經書: 此處指儒學的經典著作。
【6】授徒:教授學生,講課。
【7】數(shuo)。多次,屢次。
【8】繕寫:抄寫。
【9】浹旬:一旬,十天。
【10】受室:娶妻。
【11】季:少子,最小的兒子。
【12】過:拜訪。
【13】迪之學行:迪,前進,使他的學業進步。
【14】遽:音具,ju。快,迅速。羈(ji):作客在外。
【15】窶艱迫厄:窶(ju):貧寒。厄(e):困厄。為貧寒艱難困厄所逼迫。
【16】細民:小民、平民。
【17】篤老:年紀甚老。
【18】瑕:
,同釁。裂痕,間隙之意。
【19】約身隱情:約身,約束自己。隱情:審度情勢。
【20】愆(qian):喪失。
【21】羸(lei) :瘦弱。躬:身體。
【22】札:早夭。
【23】藁葬:藁(gao):草草埋葬。郭東:城東。
【24】罹(li) :遭受不幸。
【25】蹇(jian);跛腳,不順利。局:屈曲。
【26】煢:孤獨,憂愁。
【27】羌:作語助,用于句首,無義。
【28】干:水邊、涯岸。汭(rui):水會合或彎曲處。
【29】翳(yi):遮蔽。延企:無盡的企望。
【30】異:分開。修:長,意為道路遙遠。
【賞析】
哀辭,寄托哀思的悼念文章,大體與墓志銘的形式一樣,只是不具備墓志銘的作用罷了。一般前部分是散文,就如墓志銘中的序。后面是韻文,與銘文相似。也有的“哀辭”通篇都是韻文,一氣貫通,抒情性極強。
死者武洙是作者朋友武商平的小兒子,年僅二十一歲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方苞寫此文時年近五十,壯歲痛失少年,心境可想而知。通篇毫無一絲的雕琢和藻飾。對朋友的懷念,對故友之子的關切,對他們身后之事的承諾,從哀辭的字里行間滲進讀者的意識里,使讀者與作者的情感在不知不覺中融合了。一片哀思,滿紙凄惻。質樸平實的語言傾注了作者無限誠摯的感情與他的全部率真。作者的語言風格產生的藝術魅力, 猶如甘醇的酒香耐人品味, 令人尋思, 余韻無窮。竟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妙。猶如音樂的悅耳動聽, 頗能動之于心, 卻難訴諸于口。特別是最后的韻文部分, 質樸異常,無華之至, 讀之令人惻然。請聽:
嗟嘆你生命的驟然喪失, 連續不斷地遭到憂傷和不幸。你屈曲不平形單影孤的人間一世, 竟使支離憔悴的生命作了陰間的客人。是上蒼讓你這樣孑然憂愁地走向地府嗎? 江岸河堤遮蔽著對先人在天之靈的企盼, 你的魂靈雖可以朝發暮至, 但是, 活著回歸故里的道路卻被分開, 阻隔遙遠。你的不懂事的兒子尚且號哭在室, 我將會保護他, 不會使他有任何閃失。
這是對武洙短暫一生的慨嘆, 寄寓了作者的遺憾惋惜與無限的悵惘和失落。它沒有呼天搶地的號啕, 是抑郁難舒的悲咽。因此, 就使哀辭具有更加濃重哀傷色彩與含蓄的深層底蘊。以內在的情致動人,而不以表面的詞飾取勝這篇作品回腸悱惻。即使經歷了數百年春秋的磨蝕, 仍然不失其清新雋永的光輝, 搖撼著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魄。
尤為令人稱道的是此篇的結構。由于哀辭是寄托哀思的文章, 所以比墓志銘更加自由, 不受寫法的限制。作者悲慟難平的心境, 鑄就了文章生動曲折的問架。它不像悼念貴者那樣的肅穆, 不像悼念尊者那樣莊嚴, 不像悼念長者那樣恭敬, 似乎不受任何模式的規模, 沒留下任何刻意雕琢的痕跡, 自然流暢, 紆徐屈曲, 使人讀罷回腸九曲, 情動于衷而不能自持。
作者通過對武洙短短二十一年生命歷程的回顧,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的慨嘆與思考, 寄托了自己深深的懷念與哀思。
文章沒有像一般哀辭那樣按時間順序直寫死者生平, 也沒有從某年、月、日某人去世起筆。而是從武洙遭父喪切人。“康熙丙申夏, 武君商平之喪。”正要將自己為死者寫的墓表送給武洙的時候,“冬十月”武洙來到京師。一開頭先寫明作者與死者的關系, 倍感親切, 并使讀者看到他們之間的交誼非同一般。對武洙境遇不用作者敘述, 而由人物口中說出, 更覺真切感人:“家散矣, 父母、大父母、諸兄七喪, 蔑以葬, 為是以來。”因家破人亡而來投奔故舊。于是作者讓他在一家做了教書先生。“冬春間”數次來訪, 借唐宋諸家古文自己抄寫。誰知第一個夏天, 作者“出塞”公務, 歸來時, 武洙已死去十天了。他的死太突兀了。獨身一人, 客死他鄉, 令人不勝悲憫。
作者以簡潔的筆墨介紹了武洙的一生。這段全從作者的角度敘述。武商平有三個兒子,“予皆見其孩提以及成人”。長子武洛, 二十有四而死;“次子某”二十有一而亡, 死時剛剛要娶妻。武洙是商平的小兒子。他六歲時,“予過商平”, 武洙“常偕群兒喧聒左右。”稍大些, 常抱著書本“從其父往來予家, 及至京師, 則軀干偉然”。作者正欲使其學業有成“以嗣其宗”,卻以羈旅之身驟然客死異鄉。撇下的兒子方才兩歲。沒有感慨嘆息之詞,極似冷靜的客觀敘述,然而,對武洙早夭的哀傷之情卻撞得讀者心潮難平。
在敘述武洙之死的境況與其一生之后,作者的思緒又回到他的家庭以及他的父親。作者說武商平活著的時候,家中“窶艱迫厄”,比一般平民都不如。“父母篤老,繁急家事凌雜,米鹽無幾。”稍不留意就會產生不和睦,可是商平始終能“約身隱情,以盡其恩,而不愆于義。”作者贊嘆商平品格行為的難能可貴。在對武氏父子充分褒揚之后,作者對于他們的死不能再沉默了,他發出了慨嘆:“而既羸其躬,復札其后嗣,嗚呼!”——使商平的身體被拘累纏繞,又過早奪去他兒子的生命,啊!”作者提出了質問:“世將絕而后乃繁昌者,于古有之矣。其果能然也耶?”在世事將絕,杳無希望之后,才能繁榮昌盛的說法, 自古有之,而對武氏一家來說,果然能夠如此嗎?這是對蒼天的質問嗎?是對人間的質問嗎?是對人生無常的太息嗎?沒有人能回答,這問話是極度憤懣不平的。作者并不希望得到回答,這只是他悲痛情緒的發泄和表達 悲、怒、嘆、婉盡在其中,于絕望之中,對后來的希望發出渺茫的質詢,使文章情詞委婉絕妙。在作者質問的余音里,讀者對人生的思考也隨之裊裊不絕,心潮又隨之鼓蕩起來。這冷峻敘述之后的抒情恰逢其時,恰到好處,既不強加于人,又不任意恣肆。使作者的文思與讀者的情致跳蕩起同步的頻率。
在序文的最后方點明武洙的喪期、壽享、葬地.在這里平直的敘述中,仍充滿感情因素,“予志歸其喪,事有待,先以嗚予哀。”作者立哲許愿,終有一日要使武季子魂歸故里,靈返家鄉。這是多么深厚的朋友之情,忘年之誼!
當讀完這篇哀辭之后,我們不能不被作者篤誠、深厚、質樸、執著的情懷而深深感動,也不能不為作者嫻熟無華的文筆與自然舒展的謀篇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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