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與孫季逑書
洪亮吉
季逑足下(1),日來用力何似(2)?亮吉三千里外(3),每有造述(4),手未握管(5),心懸此人(6),雖才分素定(7),亦契慕有獨至也(8)。
吾輩好尚既符,嗜欲又寡,幼不隨搔頭弄姿顧影促步之客(9),以求一時之憐(10);長實思研精蓄神忘寢與食,以希一得之獲(11)。惟吾年差長(12),憂患頻集,坐此不逮足下耳(13)。然犬馬之齒三十有四(14),距強仕之日(15),尚復六年。上亦冀展尺寸之效(16), 竭志力以報先人(17);下庶幾垂竹帛之聲(18),傳姓名以無慚生我(19)。
每覽子桓之論(20):“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21)。”及長沙所述(22): “佚游荒醉,生無益于時(23),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 (24)感此數語,掩卷而悲,并日而學(25)。
又傭力之暇(26),余晷尚富(27),疏野之質,本乏知交,雞膠膠則隨暗影以披衣(28); 燭就跋則攜素冊以到枕(29)。衣上落虱,多而不嫌,凝塵浮冠,日以積寸。非門外入刺(30),巷側過車,不知所處在京邑之內,所居界公卿之間也(31)。
夫人之知力有限,今世之所謂名士,或懸心于貴勢,或役志于高名(32),在人者未來(33),在己者已失(34)。又或放情于博弈之趣(35),畢命于花鳥之妍(36),勞瘁既同(37),歲月共盡,若此皆巧者之失也(38)。間嘗自思(39): 使揚子云移研經之術以媚世(40),未必勝漢廷諸人(41),而坐廢深沉之思(42); 韋宏嗣舍著史之長以事棋(43),未必充吳國上選(44),而并亡漸漬之效(45)。二子者專其所獨至(46),而置其所不能,為足妒耳(47)。每以自慰,亦惟敢告足下也。
〔注釋〕(1)季逑: 孫星衍(1753—1818),字淵如,又字伯淵,號季逑。江蘇陽湖(今江蘇常州市)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進士,官至山東按察使、布政使,后因病歸里,曾主持詁經精舍、鐘山書院講席。初與同里楊芳燦、洪亮吉、黃景仁齊名,以文學著稱,后專力經史文字訓詁音韻之學,著有《尚書古今文疏證》、《周易集解》、《晏子春秋音義》等。(2)日來:近來。何似:如何。(3)三千里外: 此時洪亮吉在北京,孫星衍在故鄉常州,故云。(4)造述: 著述。(5)管: 筆桿。(6)懸:想念。(7)才分素定:才能天賦早已注定。(8)契慕: 投契仰慕。獨至: 特別深厚。(9)搔頭弄姿:形容故作姿態,賣弄風騷。顧影促步:形容風流自賞,語出《晉書·何晏傳》。(10)憐:愛慕。(11)一得之獲: 指學問上的收獲。語本《史記·淮陰侯列傳》 “愚者千慮,必有一得”。(12)差: 稍。(13)坐此: 因此。逮: 及。(14)犬馬之齒:指自己年齡的謙語。因古人以馬的牙齒來計算馬的年齡,故云。(15)強仕: 指男子四十歲時智慮氣力強盛,可以出仕,語出《禮記·曲禮上》: “四十曰強而仕。”(16)冀: 希望。展:施展,發揮。尺寸之效,指自己效力于國家,尺寸形容微小,這里是一種謙虛的說法。(17)先人:祖先。(18)庶幾: 希望。垂竹帛之聲:青史留名。竹帛: 指史書,因古人以竹簡絹帛記事,故稱。(19)生我: 指生我于世。(20)子桓: 魏文帝曹丕的字。論: 指曹丕的《典論·論文》。(21)遷化: 指死亡。上三句見《典論·論文》。(22)長沙: 指東晉長沙郡公陶侃。(23)時: 當時。(24)上四句見《晉書·陶侃傳》。(25)并日: 一天作兩天用。(26)傭力:受雇傭而出力,指當時作者為孫溶校訂《四庫全書》。(27)余晷(gui): 余下的時間。(28)膠膠:雞叫聲。語出《詩經·鄭風·風雨》:“風雨瀟瀟,雞鳴膠膠。”(29)燭就跋: 蠟燭將盡。跋:火炬或蠟燭燃盡殘余的部分。素冊:指書籍。(30)刺: 名片。古代削木以書姓名,拜客時投遞。(31)界: 界于,處于。(32)役志: 操勞心志。(33)在人者:操縱于別人之手的東西,此指上文所說的貴勢和高名。(34)在己者: 自己可以爭取到的,此指學問和德業。(35)放情: 放縱情志。博弈(yi):賭博下棋。(36)畢命: 消磨生命。(37)勞瘁: 勞苦而精疲力竭。(38)巧者: 取巧的人。(39)間: 有時。(40)揚子云:揚雄(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漢文學家、經學家。長于辭賦,成帝時拜為郎,王莽時為大夫,校書天祿閣。他博通群籍,多識古文奇字,仿《易經》、《論語》,作《太玄》、《法言》。媚世:取媚茍合于當世。(41)漢廷諸人: 指當時漢代朝廷官吏。(42)坐: 遂,將。(43)韋宏嗣: 韋昭(204—273),字弘嗣,三國吳云陽(今江蘇丹陽縣)人。孫皓時為侍中,領修國史,直言敢諫,為皓所殺,著有《吳書》、《洞記》、《國語注》等。曾作《博弈論》,論博弈之害。(44)上選: 第一流,此指下棋高手。(45)漸漬: 浸潤,漸漸熏陶感化。韋昭《博弈論》: “漸漬德義之淵。”即為此句所本。(46)二子:指揚雄、韋昭。獨至;獨特的長處。(47)妒:極言羨慕之意。
〔鑒賞〕洪亮吉與孫星衍都是陽湖(今江蘇常州市)人,又都是清代乾嘉學派的著名人物,所以志同道合,時以學問相勉勵,當時洪亮吉寓居北京,由其座師董誥的引薦,幫《四庫全書》總校官孫溶校書。他所得微薄的收入還要供養弟弟和叔父,因而洪亮吉此時的生活十分窘迫,但他鉆研經籍,希求在學問上有所成就的志向未嘗一刻懈怠。治學便是他唯一的樂趣和全部生活內容,他曾這樣形容自己當時的情形:“日惟陳書,俯仰宇宙; 夜或秉燭,驅役魂夢。” (《與孫季逑書》)本文中敘述了自己學習的勤奮與居處的冷落,顯然是他這一時期生活的真實寫照。
文章的開頭一段表達了自己對孫星衍的思念與傾慕,然而擺脫了一般書信的套語,劈頭就提出了“日來用力何似?”的問題,可見作者所關注的唯在學問之事。“手未握管,心懸此人”二句,將自己對孫星衍誠篤的情誼與深切的思念形象地表達了出來,可知孫、洪為心心相印的摯友,所以下文侃侃道來,如故友促膝,傾訴心中郁積。
第二段直道平生志向,“好尚既符,嗜欲又寡”八字領起整段,下文即從“好尚”伸發。“幼不”四句表現了自己不愿隨波逐流的志趣與沉潛學問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而他如此勤勉的原因便在此段的末尾作了交代: 上以求一展抱負,建功立業,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對得起祖先; 下希望青史留名,以垂永久,避免默默無聞,虛度一生。由此可見,洪亮吉雖勤于學問,然他的用世之心未嘗熄滅。因而在十一年之后他考取了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出為貴州學政,后以直言上書、指責權貴而得罪清仁宗,九死一生,革職遣戍伊犁。這種經歷與品格,正與他在此文所述的志向契合。此段中間“惟吾年差長”六句,插入年齒的敘述,故意生出波瀾,令文氣跌宕,避免了一覽無余,讀來頗具感慨,復有一波三折的美感。
第三段引古人的話說明光陰易逝,生命短暫,要是放任逸樂,則碌碌無為而虛度一生,從反面表達了自己加倍用功的原因。曹丕的《典論·論文》第一次把文章提到了“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地位上來,譏當時之人的追名逐利為“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晉代的大臣陶侃非常珍惜時間,看見部下談天下棋,就下令將酒器賭具都投入江中,常對別人說: “大禹圣者,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當惜分陰,豈可逸游荒醉,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洪亮吉引征曹丕和陶侃的話,不僅以古證今,說明光陰宜惜的道理,同時借古人之口表現了自己的感慨,因而歸結到“并日而學”,以啟下文。
第四段備述“并日而學”的情況,作者息交絕友、手不釋卷,雞鳴即起,直至深夜猶秉燭苦讀,“衣上落虱”四句形容貧寒潦倒的生活,但也體現了他潛心學問,不顧余事的專一精神。當然,不嫌落虱和凝塵積寸的說法不無夸張的成分,卻也還是他當時真實的生活記錄,作者與孫星衍的另一封信中說:“南鄰朽桑,蟲厚逾寸,敗葉既盡,時來嚙人。車聲過巷,床幾皆動,土既不實,倏陷窟穴。離離黃蒿,乃長屋角,閑廛積畝,反不生草。地幸稍遠,掩戶避客,偶出酬接,皆至失歡。”所述與此段的描繪相近。“非門外入刺”四句作一反襯,以門外車馬往來之聲及公卿所居之地與自己的孤寂落寞形成鮮明對照,加強了文章的感染力,同時體現了雖然身居繁華之地而能不與世俗為伍、不趨炎附勢的氣節。
最后一段即批評了追逐名利和玩物喪志的所謂“名士”,無論他們是醉心于權勢和虛名,或是沉溺于博弈花鳥,最終只能是徒勞心力,虛擲時日。“間嘗自思”一句忽宕開筆去,引征了兩個歷史人物:揚雄和韋昭,以期證明學問之事可以不朽,遠勝于媚世取榮和徒損精力于游戲,并以為人應盡自己之所長而不必勉強去作自己辦不到的事。這里的揚雄、韋昭,決不是作者信手拈來的例證,而是呼應“懸心于貴勢”和“放情于博弈”二者的。揚雄于王莽時校書天祿閣,以事被株連,曾投閣自殺,幾乎喪命,雖然仕途不算顯達,但終以他精深的學問為后人所重;韋昭曾作《博弈論》批評博弈之廢事妨業,作者緊扣上文,并由此而得出結論:“專其所獨至,而置其所不能”,才是足以令人向往羨慕的行為啊!全文便在感慨系之和對朋友真誠的情誼中戛然而止。
此文作為兩位著名學者之間推心置腹之言,可以見到乾嘉時期學者勤奮刻苦的治學精神和不求榮顯、不貪安逸的品行風節,對后世讀者不無教育意義。
作為成功的文學作品,此文在藝術上也有不少值得重視的地方。首先,文章采取書信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平生之志,其中雖不乏一般書信的懷友、敘述起居等內容,然五段環繞了一個中心,絕無冗詞贅語,無論是引征前人的言語與事跡,敘述自己的生活,還是抨擊世人的虛度時光,都無不表現了作者主張潛心學問、珍惜光陰的宗旨。故此文看似信筆寫來,如與故人對談,然結構謹嚴,運筆洗練,所謂形散而神不散,仔細品味,可見全文一氣貫注,頗具匠心。
其次,強烈的感情色彩是本文的另一個特點。如第一段中“手未握管,心懸此人”數句,表示了對朋友的真切懷念,語帶深情。第三段中“感此數語,掩卷而悲”等句中體現了作者沉痛悲慨的心情,不僅是傷古,而且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恐年光易逝,老之將至,真令人想起屈原《離騷》中的句子: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最后“間嘗自思”一段以古人發論,也寫得慷慨淋漓,至“為足妒耳”一句以夸張的手法表現自己的祈向所在,感情激越。總之,全文以情緯文,直抒胸臆,純為肺腑之言,無矯飾虛偽之詞。
最后,本文的遣字造句具有鮮明的駢儷傾向,也是值得注意的一個特點。洪亮吉本人即以駢文著名,他的老師邵齊燾就是乾隆時的駢文大師,洪亮吉傳其薪火,故也擅長駢體,清代吳山尊曾列駢文“八大家”,其中即包括邵齊燾、洪亮吉、孫星衍,可見他們駢文成就之高。此文雖非純粹的駢文,然而駢詞儷句比比皆是,如:“幼不隨搔頭弄姿顧影促步之客,以求一時之憐; 長實思研精蓄神忘寢與食,以希一得之獲。”“上亦冀展尺寸之效,竭志力以報先人; 下庶幾垂竹帛之聲,傳姓名以無慚生我。” “雞膠膠則隨暗影以披衣; 燭就跋則攜素冊以到枕。”“使揚子云移研經之術以媚世,未必勝漢廷諸人,而坐廢深沉之思;韋宏嗣舍著史之長以事棋,未必充吳國上選,而并亡漸漬之效。”這些句子都以屬對排比出之,令文氣酣暢,并有工整之美,如以此種文風與盛極當時的桐城派古文相較,則顯為另辟蹊徑,別具風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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