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吳敏樹·梅伯言先生誄辭
為古文詞之學于今日, 或曰與有所授受。蓋近代數(shù)明昆山歸太仆【2】、我朝桐城方侍郎【3】, 于諸家為得文體之正。侍郎之后, 有劉教諭、姚郎中各傳侍郎之學【4】, 皆桐城人, 故世言古文有桐城宗派之目。
而上元梅郎中伯言, 又稱得法于姚氏。余曩在京師【5】, 見時學治古文者, 必趨梅先生, 以求歸、方之所傳【6】。而余頗亦好事, 顧心竊隘薄時賢【7】, 以為文必古于詞則自我求之古人而已, 奚近時宗派之云?果若是, 是文之大厄也。而余閑從梅先生語, 獨有以發(fā)余意。又讀其文數(shù)十篇, 知先生于文自得于古文, 而尋聲相逐者【8】, 或未之識也。余自是益求之古書。自道光甲辰, 又九年咸豐壬子, 余復入都, 則梅先生已去官歸金陵, 而粵寇之亂大作。明年金陵陷, 聞先生得出。丁巳, 余寓長沙, 孫侍讀子馀告余曰【9】:“梅先生以前兩歲卒矣?!庇嘤谙壬艛?shù)面,而與先生游京師者,稱先生語未嘗不及余。
余窮老于世,今且避徙無所,而先生亦可謂不得志以死者。其才俊偉明達, 固非但文人, 而趣奇尤高。以進士不欲為縣令,更求為貲郎【10】,及補官,老矣。而歸又逢世之亂,可傷也【11】。乃為之誄曰:才何以兮不施,名何為兮大馳;獨為文章之人兮,世安賴而有斯,嗚呼哀哉伯言父【12】。其文之好耶,其志之皦耶;其又以逢天之忌,而卒于顛倒者耶。
【注釋】
【1】梅伯言:指梅曾亮,清散文家。字伯言,江蘇上元(今南京)人,是桐城派后期的重要作家。
【2】昆山歸太仆:指歸有光,昆山(今江蘇省昆山縣)人,太仆是官職,歸做過南京太仆寺丞。
【3】桐城方侍郎:桐城(今安徽省桐城縣),方苞曾官至禮部右侍郎,是清代最著名的散文流派桐城派的創(chuàng)始者。
【4】劉教諭、姚郎中:指桐城派重要作家劉大櫆、姚鼐。
【5】曩:以前。
【6】歸、方:特指歸有光和方苞。
【7】顧:但。這句為意動用法。整句為“但心里私下以時賢為隘陜和淺薄”。
【8】尋聲相逐者:指當時那些隨聲附和沒有見地的人。
【9】侍讀:官名。
【10】貲郎:官名。
【11】可:值得。
【12】父:是對他人的尊稱,和“兄”的用法相同。
【賞析】
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巧也。是以誄都要寫得“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衰終”。要求做到寫人則曖乎若可覿,過衰則凄焉如可傷。古人于此也不乏名篇巨制。如:哀公為尼父作誄有“憖遺”之切,“嗚呼”之嘆;揚雄之誄元后,文實煩穢而意深長。如此種種,大抵都是情深而辭舊,難逃俗套,鮮有清新自然之作。
吳敏樹這篇誄文則寫的有些不凡, 既不大肆宣揚梅先生的功德, 也不悲悲切切杜鵑啼血般的字字淚聲聲血, 而是另辟蹊徑, 自然天成。
人生寂寥, 知己難覓, 青絲白發(fā), 廝守老死而心如陌路的大有人在,而傾刻相見即成知交的不乏其人。作者和梅伯言雖然都是桐城派后期的棟梁之柱, 兩人之間的交往正如作者自己所言“間以梅先生語”,“又讀其文數(shù)十篇”及“余與先生才數(shù)面”, 但由于兩人共同的文學主張和趣旨, 一拍即合, 天涯羈旅終成心間??汀W髡哒蔷o緊抓住這一點, 有的放矢有感而發(fā)的。
誄辭的主旨無非在于載其功德或者致其哀痛, 本文也不例外。但本文作者在這樣寫的同時, 顯然并沒有刻意苦求, 而是春風柳絮一般的輕巧淡然。作者以逢山過山遇水涉水的手法, 針對明清時期文學流派風生云涌、文學主張千頭百緒莫衷一是的現(xiàn)象, 力排眾論, 于開首處就開宗明義地議論古文詞之事。由古文詞引出歸有光和方苞, 再由方苞引出桐城派, 行云流水一般, 無障無礙, 看似平淡無味, 實則這樣開頭則為自己下面的議論和敘事鋪下了順暢的筆路,看似柳暗花明、山窮水盡, 實則卻是杏村在前、酒香可聞了。
隨著山回路轉(zhuǎn),作者并不等讀者有喘息的機會。一個“而”字, 文章由遠及近, 盡收眼前, 把筆墨徑直對準了梅伯言。順著文勢, 征引他人之語說明梅先生得法之高,猶恐不足, 作者又列自己親眼所見,“時學治古文者, 必趨梅先生, 以求歸、方之所傳”, 言簡意賅地把梅伯言在當時影響之大、成就之高描述了出來。其實, 作者于有意無意之間就把梅伯言奉為當時古文詞領域里的泰山北斗了。究其實, 這只是當時尋聲逐流者的看法, 而“顧心竊隘薄時賢”的作者則不以之為全然, 對其成就他是相信的,但對于如何得法卻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作者雖然是桐城派的重要作家, 但他并沒有劃地為牢, 把自己牢牢地禁錮在這個狹窄的文學圈子內(nèi),由己及人, 同樣地他也不以為梅先生的文學成就取法于某人, 而是從古代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汲取了大量的營養(yǎng)。接著, 作者描述事實, 以確鑿的事實駁斥了時人對梅先生的誤解, 從而也就從反面襯托了自己和梅先生相識的可貴和令人懷念。
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 兩人以文相交, 意氣相投, 雖是勿勿數(shù)面, 卻是銘心難忘。作者由對其文的憶想, 很自然地轉(zhuǎn)到對人的懷念。這段描寫寫得魂牽夢纏, 深宛痛絕。一片體恤之心相憐之意沛然紙面。作者幾次蓄意造訪, 由于時運艱舛均不如愿。聞之去官歸金陵, 而當時太平軍興, 禁不住為之提心吊膽?!敖鹆晗?, 聞先生得出,”一個“出”字又道出了股股欣喜之情,無異于杜甫的“劍外忽傳收薊北”,“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之情。聽到梅先生的噩耗, 油然為之數(shù)面之交不能長相廝守、暢談縱論而扼腕。痛惜之余想到自己也是這般遭遇,恰似梅先生一般的才情韻致,遇時運之艱厄而付之春水東流,正是英雄陌路相對無語,情高亢而能歌乎?傷人亦傷己,歌人亦歌己,作者愁情滿腔,恨意填胸,于是提筆作詩,一唱三迭,寄萬般情懷于數(shù)字,寓種種暗愁在只語。文章由上文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到這里一反前面的平淡自然,鳴起空谷高音,達到頂峰就戛然而止了。
全文共分四大段。
第一大段寫桐城派為古文詞的授受關系,和桐城派在當時的影響而兼以疑問立論。
第二大段寫梅伯言先生在古文詞領域中所處的重要地位和作用,更重要的是寫自己和伯言先生對古文詞授受關系的理解,歸有光是崇師于唐宋,方氏熔辭章、義理、考據(jù)為一爐,獨步桐城,而后,劉氏、姚氏受之于方氏。而時人又想當然地以為梅氏受法于姚氏,因此趨學于梅氏。作者針對這種層層相襲的惡習,沉痛地指出這是“文之大厄”,而力主向古籍學習,來開闊時人的眼界。這同時又是梅伯言的觀點,說明這是他們倆人所共識,為捍衛(wèi)這一文學主張而共同奮斗,結(jié)下了深情厚誼,以引起下文對兩人之間交往的回憶。
第三部分主要寫兩人之間的神交。
第四段是文章的結(jié)語,作者浮想翩翩,對梅氏作了簡略的介紹和評價。
從大的方面來看,文章又可分為兩大部分。詩歌之前為序,為一部分,可以理解為如何作詩的原因。詩歌本身為一大部分。下面我們來看看詩歌在本文中的作用。
“詩以言志”,又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文中的詩雖然只有寥寥幾語,卻是微言大義,辭深意達,耐人尋味。前四句“才何以兮不施,名何以兮大馳;獨為文章之人兮,世安賴而有斯,“誄辭以騷體起筆,正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騷體詩源之于屈原的千古絕唱《離騷》。離騷者猶離(罹)憂也,也就是遭遇到憂難之義。吳敏樹在這里采用騷體可謂深得諷諭之妙了。作者飽滿的情緒從誄辭中得以顯現(xiàn),頌揚、眷戀之情充盈字里行間,作者摒棄一切鋪張手法,平淡的語言挾帶著火樣的激情,奔涌而來,急不可耐地大聲疾呼,“才何以”“名何為”、“世安賴”,三個反問句一氣呵成脫穎而出,一般悲愴之氣鋪天蓋地而來,讀之使人心為之而震驚,意為之而遷移。下面幾句是對伯言的為人和文品的評價,很有怨天憐人之感,也是作者悲人憂己之言。由于清代的變亂迭起,民不聊生,波及到文人仕人心里就成為一種懷才不遇,英雄陌路感覺,這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全文或議論或抒情, 皆出自然, 發(fā)議論能詳略備敘, 簡練精到、發(fā)人未發(fā)之論。抒情如小河過澗, 舒緩自如, 實是誄辭中的上上之選。
曾國藩在給吳敏樹的信中曾說:“見示詩文諸作, 質(zhì)雅勁健, 不盜襲前人字句, 良可誦愛?!睆倪@篇《梅伯言先生誄辭》可得以驗證。
上一篇:《古文觀止·明文·魏學洢·核舟記》鑒賞
下一篇:《古文觀止·柳宗元·永州韋使君新堂記》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