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楚人養狙
劉基
楚有養狙以為生者,楚人謂之狙公。旦日(1),必部分眾狙于庭(2),使老狙率以之山中(3),求草木之實(4),賦什一以自奉(5)。或不給,則加鞭棰焉(6)。群狙皆畏苦之,弗敢違也(7)。
一日,有小狙謂眾狙曰: “山之果,公所樹與(3)?”曰: “否也,天生也。” 曰: “非公不得而取與(9)?”曰: “否也,皆得而取也。”曰: “然則吾何假于彼而為之役乎(10)?”言未既(11),眾狙皆寤(12)。
其夕,相與俟狙公之寢(13),破柵毀柙(14),取其積(15),相攜而入于林中,不復歸。狙公卒餒而死(16) 。
郁離子曰(17):世有以術使民而無道揆者(18),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覺也(19),一旦有開之(20),其術窮矣(21)。
〔注釋〕 (1)旦日: 早晨。(2)部分: 部署、分派。(3)率: 帶領。之:往。(4)實: 果實。(5)賦: 征收。什一: 十分之一。自奉: 供養自己。(6)棰(chui): 鞭打。(7)違: 不依從。(8)樹: 此作動詞,種植。與:同“歟”。(9)得: 能,可以。(10)假: 借,憑借。役:使喚。(11)既: 已,盡。(12)寤:同“悟”。(13)俟(si):等待。(14)柙(xia):獸檻,獸籠。(15)積:指積蓄的果實。(16)卒: 終于。餒(nei): 饑餓。(17)郁離子:作者劉基在元末隱居時所用的一個別號。(18)術: 這里指權術。使: 役使。道揆(kui): 道理、法度。(19)昏:認識不清楚。(20)有開之: 有人啟發他們。(21)窮: 完,盡。
〔鑒賞〕隨著階級的產生,反映壓迫與被壓迫、剝削與被剝削的作品也出現了。這方面的作品,有的出自勞動人民之口,反映得異常深刻; 有的出自進步文人之手,雖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也難能可貴。劉基的《楚人養狙》就屬于后者。
《楚人養狙》為一則寓言。它通過眾狙反抗狙公的故事,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剝削和壓迫,歌頌了人民的反抗行動,揭示了不勞而獲的剝削者、壓迫者的應有下場。作為寓言,《楚人養狙》包括寓言故事和教訓兩個部分。它的寓言故事分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寫狙公對猴子的剝削和壓迫: “賦什一以自奉”,這是不勞而獲,亦即剝削行為; “鞭棰”則是壓迫。在這種情況下,猴子們都害怕狙公,雖以摘取果實為苦事,但不敢不依從。這是壓迫的表面效果。
第二個層次交代故事的發展:這一層邏輯十分謹嚴,小猴子提出的第一、二兩個問題可謂前提,第三個問題屬于結論。前提和結論之間,有著合理而又深刻的同一性和必然性。作者故意讓小猴子提出問題,一方面寄寓著老猴子麻木不仁、因循保守,小猴子思維敏捷、無所顧忌的意思; 另一方面,又包容著對于殘酷剝削和壓迫,連入世不深的小猴子也認識得一清二楚的內涵。這兩個方面,相反相成,互為補充。作者在這一層中,著重從揭露剝削的角度進行思辨和啟迪,從而增加了故事內涵的深刻性。
第三層敘述故事的結果: 眾狙相攜入山不返,狙公卒餓死。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作品的第一層交代的“弗敢違也”,實際上并不是壓迫和剝削的必然后果,而是暫時現象。被剝削、被壓迫者一旦覺醒,就必然會產生象第三層所敘述的反抗的行動。
猴子反抗的故事講完以后,作者隨即揭示了“教訓”: 靠權術奴役百姓而不講道理的統治者,是遲早要遭到反抗而滅亡的。
應該說,《楚人養狙》這則寓言的“教訓”是深刻的,它不是一般的哲學道理和道德觀念,而是帶有鋒芒的政治主張。作為元王朝殘酷統治的目擊者,劉基的這則寓言,帶有極大的針對性。這則寓言實際上變成了元王朝覆滅的預言。
就形式而言,《楚人養狙》中的寓言故事有三個特點。其一是通俗生動,新鮮活潑。大家知道,寓言實際上是一種比喻,而寓言故事則是比喻中的喻體。因為蠻橫無理地奴役百姓,勢必激起反抗的道理比較抽象,直接陳說又很可能遭到封建統治者的鎮壓,所以作者引譬設喻,用擬人化修辭手法,虛構了猴子造反的故事,給抽象的道理描繪了一幅形象的圖畫。其二是故事簡短緊湊,純用作者的敘述和議論,不作細致的描繪,也沒有直接的抒情。俄國寓言作家陀羅雪維支曾經說: “寓言是穿著外衣的真理。”真理猶如人體,作為外衣的故事必須合身。又因它旨在解剖和評判生活,所以并不需要對形象作細致描繪。《楚人養狙》的寓言故事,通篇沒有一句廢話,全都扣緊了“教訓”。象狙公如何鞭撲猴子,猴子覺醒后如何合謀等細節、故事,一概語焉不詳,因為省略這些描寫,已經足以把曉喻的教訓交代得一清二楚。其三是作品緊緊抓住生活的特征,把它放大觀察,進行藝術的夸張。生活中存在著有壓迫就有反抗的真理,作品就設計了一群受壓迫的猴子,這些猴子有組織,會說話,能思考,甚至還會出謀劃策,采取巧妙的報復行動,這是擬人的寫法,藝術的夸張。但這樣夸張又完全符合現實人生的情理。
從“身體” (寓言故事)和“靈魂” (教訓)的關系上看,《楚人養狙》的寓言故事是形象、簡練和典型的。但是,任何個別的故事都不能概括一般的真理;所有典型形象又必定具有普遍的價值。這種相反相成的情況,使《楚人養狙》的寓言故事和其他作品一樣,可以離開“教訓”而獨立存在。象小狙提問、啟發群猴那一節,實際上已經涉及到了封建社會中某些本質現象。但“教訓”卻并非徹底否定剝削。這就使后代讀者能夠從這則寓言故事中體會到比“教訓”更為深刻的道理,從而使它可以脫離教訓而獨立存在。
應該說,《楚人養狙》的傾向是進步的,難能可貴的。但是,在寓言故事中,它雖然揭露了剝削的不合理性,卻僅限于不得獨占公有之物的境界,未能升華到不得侵吞別人勞動成果的高度。“教訓”部分,則退而提出了“以術使民而無道揆”的說法,似平只要能實施仁政,講究道理,那么,剝削就是合理的,可以允許的。這些,都反映了劉基的階級局限和歷史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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