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的《別董大》,共有兩首。另一首是: “六翮飄飖私自憐,一離京洛十余年。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敦煌遺書寫本《唐人選唐詩》殘卷(編號為伯2552、2567),“六翮飄飖”為第一首,“千里黃云”為第二首。明代銅活字本《高常侍集》與《全唐詩》,這兩首的次序剛好顛倒。從內容來看,兩首詩所寫的時間有前有后,“六翮飄飖”寫“相逢”,“千里黃云”寫送別,以敦煌寫本的編次較為合適。敦煌寫本的詩題作《別董令望》,可知董大名叫令望。當時著名琴師董庭蘭,排行老大,也叫“董大”,是否即是一人,史無明文記載,已無法確考。
高適在唐玄宗開元七年(719)二十歲時,初次到京城長安和東都洛陽(此據周勛初《高適年譜》),本想謀一官職,但沒有成功。到開元十八年(730),即“一離京洛十余年”之后,北游燕趙,投靠朔方節(jié)度副大使信安王李祎,未能見用。從“一離京洛十余年”的回顧中,可以想見董大是高適當年在長安、洛陽結識的朋友。正因為是老朋友,所以無錢買酒也不妨直說。其實,高適在燕趙期間,酒還是常喝的,曾“縱酒燕王臺”(《真定即事奉贈韋使君二十八韻》),“縱酒涼風夕”(《鉅鹿贈李少府》),但有時也難免斷頓。這次與董大相遇,正好陷入囊空羞澀、無錢買酒的困境,只好直言相告,表示抱歉。眼看董大又要上路,便寫了這首“千里黃云”送別以壯行色。有人以為《別董大》作于北游燕趙歸來閑居宋中(今河南商丘)時。但詩中所寫的揚沙攪雪的天氣與宋中的氣候不合。也有人以為此詩作于從軍河西時。但在河西時的高適,尚不致窘困到無錢買酒的地步。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開頭兩句以絕大筆力展示了塞上冬日悲而壯的闊大景象。天上,彌漫著風沙,極目所見的千里云霞,都被染成了黃色,明亮的太陽漸漸斂起耀眼的光芒,成了一個昏黃的圓球。“千里”,明本《高常侍集》與《全唐詩》均作“十里”。此據《唐人選唐詩》殘卷。詩人掃視莽莽蒼蒼的天空,視野極為開闊,似不當作“十里”。“曛”,昏暗的樣子。“白日曛”是揚沙天氣特有的景象。次句點出時令已是初冬,北風勁吹,大雁南飛,大雪紛紛。詩人不說“飛雁”或“雁飛”而說“吹雁”,似乎雁是被動的,從而更顯示出大自然的嚴酷,增強了詩句悲壯的色調。這兩句所寫,并非同一時間所見,“黃云”、“白日”不可能與紛紛大雪同時出現。詩人有意將不同時間所見的景象一起攝入詩中,不僅強調了自然環(huán)境的嚴酷性,同時也富有象征性,令人聯(lián)想到人世的艱辛。
面對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詩人并沒有勸友人留下,也不作臨歧分手時的兒女之態(tài),而是以信任的口吻鼓勵友人踏上征程,唱出了豪邁的后兩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莫愁”二字,一筆拍轉,從易愁之景中反跌出“莫愁”的豪情。唯其景色易愁,更見出“莫愁”之難能可貴。詩情也由前兩句的悲壯一變而為高亢的令人心向往之的壯美。
古來的別離之作,絕大多數抒寫感傷的情懷,表現為一種柔婉的女性風格。無論是江淹長聲詠嘆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或是曹丕低聲吟唱的“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也不論是王維、李商隱等人繼起的歌唱,莫不如此。能不隨流揚波而獨具陽剛之美的,百不得一。除了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外,就要數到高適的這首《別董大》了。高適能寫出如此昂揚奮發(fā)的詩來,固然與他年少氣盛、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有關,更重要的則在于時代給予他的希望。因而盡管身無分文,卻依然心有天下;懷才不遇,但又不甘心寂寞沉淪。于是借著給董大送行的機會,用他人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借題發(fā)揮,傾訴了自愛、自信、自強的情懷。讀罷這首詩,我們不僅見到了在茫茫風雪中行將出發(fā)的董大,而且還看到了軀干奇?zhèn)ァ⒄郎蕚渫度肷詈Q笾腥マ詹环母哌m的形象。讀此詩,不禁心為之動,情為之壯,躍躍然也想投入到彌漫的風雪中去拚搏一番了。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說: “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別董大》正是這樣的一首好詩。由于這首詩表現了積極進取、自強不息、一往無前的盛唐精神,因而即使在千年以下,仍能“感動激發(fā)人意”,給人以鼓舞激勵,給人以美的藝術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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