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審言詩《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據中華書局本《全唐詩》)
杜審言是唐初著名詩人。陳子昂在《送吉州杜司戶審言序》中說他“有重名于天下,而獨秀于朝端”、“合絕唱之音,人皆寡和”。他自己也很以文學自負,曾說“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他的五言律詩已達成熟境地,有的七言律詩也完全符合后來的聲律規格,成為唐代近體詩的奠基人之一。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說:“唐初沈、宋以來,律詩始盛行,然未有以平側失粘為忌;審言詩雖不多,句律極嚴,無一失粘者。”他的詩對齊梁以來“綺錯婉媚”的傳統詩風有所突破,出現了新的變化: 一些寫宦游情懷的詩較有生活實感,樸素清新,一些寫自然景物的詩境界開闊,筆力雄健,已初露唐詩渾厚風格的端倪。
在《全唐詩》中,杜審言和韋應物名下均有《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一詩。但今傳《韋蘇州集》中不收,只在《杜審言集》二卷中有此詩。此詩的風格也與杜審言其他一些寫宦游、寫景物的詩的風格更為接近。
從詩題看,是晉陵一位姓陸的郡丞先寫了一首題為《早春游望》的詩,作者賡和而作此詩。杜審言在被武后召見之前一直在地方上任尉、丞、參軍之類的小官,與陸丞的社會地位相似。從詩的內容看,此詩應寫于這個時期。
當時,唐王朝正處于從“貞觀之治”到“開元之治”的上升時期,國家統一,政治安定,經濟富庶,國力強大。在這種歷史氛圍中,人們對生活的積極進取態度、對事業的自豪感、對才能的自信心,以及審視事物的宏闊氣魄等,融匯成這個歷史時期的一種時代精神。這種時代精神與知識分子傳統的“兼濟天下”、建功立業等價值觀念相結合,使得許多知識分子把施展自己的才能有一番作為以鞏固和發展大唐王朝的繁盛局面作為自己的生活理想。杜審言的遠祖杜預是晉代的征南將軍,注《春秋左氏傳》的一代學術巨匠,儒宦成為家世傳統。杜審言自己更以才情自負,當然不會甘心于碌碌無為。但在現實中卻蹭蹬于尉、丞、參軍等小官下位,長期過著宦游生活,而且不時遭到挫折。陸丞的《早春游望》今已不傳,但從杜審言的這首和詩看,其中是有宦游感慨、思鄉心情的。當杜審言在與陸丞相會的場合,聽到與自己社會地位相似的陸丞吟詠這首“古調”時,當然會觸發起自己在宦游生涯中內心的失意感與苦悶感。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詩一開始就寫自己在宦游生涯中對早春景象的獨特感受,并暗合陸丞的詩題《早春游望》。面對早春之“新”,不同人會有不同的情感狀態;或以喜,或以愛,或以怨,或以傷;作者則是“驚”。不同的情感狀態是不同心理的外射。作者之所以“驚”,是因為他是一個“宦游人”,功業無成,歲月蹉跎。他最敏感的就是時光流逝。如今,在無所作為中又一個萬象更新的春天倏忽而至,這怎能不使他為之驚心? 所以“驚”的表層是有感于早春之“新”,而深層則是時光流逝、功業無成、宦游失意的苦悶心理的表現。“獨”、“偏”二字,強調只有“宦游人”才有如此感受,就更突出地表現了這種心理。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此二句承“物候新”而來,寫使作者驚心的早春景象。作者雖然以一個“宦游人”的心理感受春景,但這里既沒有動人愁情的絲絲細雨,也沒有引人離思的春草連綿,而是寫清晨太陽從東海升起,海上的云氣被曙光照耀,蔚成彩霞;從江南到江北,梅紅柳綠,處處皆春。這里選取的是旭日、大海、云霞、長江等一系列闊大壯觀的景物,形成開闊明朗的意象,組合成一幅氣象壯美的早春圖景。“出”、“渡”二字化靜為動,傳神地寫出一輪紅日冉冉升起,云霞變幻,春意漸濃,由南及北,布滿大江兩岸。這情景,使這幅早春圖景更加生機勃勃。“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這是接前二句,繼續寫使作者驚心的早春景象。不過,在時間上,已由旭日東升及于陽光高照;在空間上,已由遠望轉為近觀。意謂溫暖的春氣催促黃鶯早鳴;陽光照射水面,使水中浮蘋轉為深綠。這里又以溫馨明麗的景物為意象組成一幅開朗明媚的早春圖景,同樣沒有慘綠愁紅的情調。句中“催”、“轉”二字一方面與上二句的“出”、“渡”二字照應,強調了時間的流動,暗示出時光流逝之速;另一方面,也巧妙地表現出春意漸濃的動態過程,讓人感受到春天的無限生命力。以上二聯集中寫“物候”之“新”,而在”物候”之“新”中作者發現的是壯麗與明媚,投射出雖在宦游失意中但仍有開朗的胸懷和蓬勃向上的心態。他在發現大自然中也發現了自我。正是這樣的“物候”之“新”,使他“驚”于自己在無所作為中時光流逝;也正是在這樣生意盎然的大自然面前,使他感到自己宦游生涯的蕭條索寞。他省悟到自己價值的失落。強烈的進取精神和宦游生涯的矛盾,在他的心靈中拼搏撞擊,使他產生了更深刻的失意感與苦悶感。于是,自然引出最后兩句的“歸思”之嘆。“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古調”即指陸丞的《早春游望》一詩,以“古調”相稱,是贊美該詩格調近于古人。顯然,陸丞的“古調”中也有宦游感慨和思鄉心情,才引起作者的共鳴。“歸思”是宦游人常有的心態。他們為一官半職奔波他鄉,失意的苦悶,飄泊的辛酸,往往使他們思鄉念親,厭倦宦游。反之,如果春風得意,自然少有“歸思”。所以,“歸思”愈深,往往表明失意的苦悶愈重,飄泊的辛酸愈多。“物候”之“新”,本來已“驚”起作者內心的失意感與苦悶感,忽又聽到友人帶著宦游感慨和思鄉心情的“古調”,就更撥動了他失意苦悶的心弦,引發出強烈的“歸思”,致使熱淚“欲沾巾”。這里,通過“忽聞”二字一轉,把“物候”之“新”所引起的內心波瀾在聽陸丞的“古調”的感受中顯現出來,并深化開去,讓人去體味、咀嚼,同時也把全詩落到和陸丞《早春游望》的詩題上。詩以寫感情狀態始,以寫感情的狀態終,首尾照應,渾然一體。
全詩雖然沒有一字正面寫到失意的感慨,但在它的生機勃勃的春景深處卻躍動著一個有才能有抱負的知識分子遭受壓抑無所作為的一顆苦悶的心靈。此詩突破了一般詩歌的意境結構方式,在情與景的關系上不是融情入景情景直接相諧的同構式,而是情景相逆以不諧為諧的異構式,形成明顯的情景反差,彼此對照鮮明,從而造成了全詩悲而能壯沉郁而不失開朗的氣象,滲透出作者沒有被失意的苦悶所壓倒的開闊胸懷和進取精神,這又達到了諧。此詩已經是一首完整的五言律詩,對仗工穩,韻律諧和,加上它巧妙的藝術構思所形成的格局氣象,就成為唐代五言律詩的奠基作之一。所以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說:“初唐五言律,‘獨有宦游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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