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倦逢迎,結庵就聲穴。
靜愛山頭云,空濛如積雪。
隨風亦卷舒,觸石更明滅。
卻憶古人詩,只可自怡悅。
禪機重悟。所謂悟,指超乎物我的一種空明心境,故禪趣偏于清、寂、幽、冷。悟者多于孤身靜謐之中,得天籟之情味,忘自身之負累,與外物兩相怡悅,圓融諧和。因此,禪理雖所在皆有,但參禪悟道者往往選擇清幽孤寂之處,遠遠地避開喧囂的塵世。此詩便描繪了一幅荒山野庵的幽靜圖景,披露了得道禪師盡息機心的高蹈情懷。
詩名《白云庵》,自然著力從白云下筆。的確,僻居深山幽谷,終日與泉石為鄰,最親切的伴侶,大概便是那飄忽不定的云朵了。它或者空濛幽遠,或者搖曳多姿,或將庵院漫卷其中,或在峰頭悄然凝立,終日不離身畔,卻又變幻無窮。古來棲隱之人,怎能不對白云充滿依戀之情?李白送友人歸山,特別留意的便是白云:“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自身居于深山,更令對白云癡情脈脈。南朝陶宏景在《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中便將白云引為知己:“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為了欣賞白云,他竟至寧愿留居深山,不肯入朝作官。
出家人比隱士更甘于淡泊,對于白云的依偎自然更為深切,《白云庵》的體悟即似比陶詩更深入一層。“道人倦逢迎,結庵就巖穴”,詩一開頭便點出構筑白云庵的用意。禪師避居深山, 日與白云為伴,為的正是避開囂囂塵世,尋求清凈之地。“逢迎”,人與人之間的應酬。這里既有維系人倫的正常禮儀,更有謀逞私欲的勾心斗角。厭惡人世間種種復雜關系的悟道之人,自然不得不悄然隱居。庵址的選擇,顯然寄有深意。“道人”,方外人自稱,也隱含擺脫機心,悟有道性的自許之意。“靜愛山頭云,空濛如積雪。”這兩句詩從庵院想到庵名,點明以白云名庵院,乃是出自對山頭云朵的偏愛。“靜愛”,表明以云為伴乃為求取清凈;“空濛”句則具體描繪出白云的靜謐之美。“積雪”,潔白瑩澈,擁積峰頂,恰似白云冉冉裊裊,簇擁山頭。但“積雪”并非屹立如石的物體,一旦遇到狂風,便會紛紛揚揚,一片“空濛”。白云同樣不會凝滯不動,也有舒卷收縮的動態。“隨風亦卷舒,觸石更明滅。”這兩句便生動地描寫出白云的動態,即“隨風”發生形體的流變,“觸石”又發生明暗的交替。但是,這種飄忽悠遠的動態,實不同于風暴和波濤,自身仍呈現為幽靜的柔美,而且只能在默默的觀賞中,才能生發物我交融的美感。“卻憶古人詩,只可自怡悅。”結尾二句便直接引用古人的詩句,抒寫了自己默察山間浮云的感慨。陶宏景“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的詩句,說的是自己對于山中白云的一片戀情,實在很難為山外世俗之人所理解。這恰如陶淵明說到山中景物時,深深地感到很難清晰地加以表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這種心境,有意規避俗世的方外之人,則完全能夠引起共鳴,正出自對于古人心跡的心心相映,禪師才情不自禁地引用前賢之詩句,錄入自己的作品。
不過,出家人的心境,畢竟不同于隱士。隱士退居深山,往往有不得已的苦衷;出家人避世而居,則完全出自內心的情愿。隱士雖然能從對白云的依戀中,撫慰內心的寂寥,終不能完全止息人生的追求; 出家人則能從對山中流云的體悟中,覓取萬緣皆空的啟迪,消弭一切爭競之意。而且,隱士往往主動地觀賞浮云,出家人則悄然靜待云朵在身畔變幻。“靜愛山頭云”,已點明對于嶺頭白云的喜愛,正由靜中獲得。其內蘊機趣,有如陶淵明 “悠然見南山”的感受一樣,表明真正的體悟只能從不經意間得之,一旦有心去追求解悟,實在已落入悟道的下乘。結庵深山的悟道高僧,對自然的美實獨有所悟。說起來,這種緣于自然景色的解悟,正是禪宗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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