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式·賀新郎》原文賞析
別擬西洲曲,有佳人、高樓窈窕,靚妝幽獨。樓上春云千萬疊, 樓底春波如縠。 梳洗罷、卷簾游目。采采芙蓉愁日暮,又天涯芳草江南綠。看對對、文鴛浴。
侍兒料理裙腰幅,道帶圍、近日寬盡,眉峰長蹙。欲解明珰聊寄遠,將解又還重束。須不羨、陳嬌金屋。一霎長門辭翠輦,怨君王已失苕華玉。為此意,更躑躅。
這首詞托意美人香草,以寄其系心君國的悃懷,寫得忠愛纏綿,極為感人。
文廷式以高才卓識,列名清流,深得光緒倚重,為帝黨重要人物。因不滿慈禧之專橫誤國,累上封事,直言極諫,獲重譴革職逐出。戊戌變起,光緒被幽囚,廷式禍且不測,遠走日本。及其渡海歸來,國事愈不可收拾。光緒避亂西行,珍妃為慈禧處死,其姊瑾妃亦迭遭貶斥。本詞蓋為此而發,傷時念亂,行復自悼,語婉而意深,讀來令人凄斷。
這首詞集中塑造了一個“佳人”的形象,寫她的“幽獨”,她的“憔悴”和她的“躑躅”。如此高秀出塵、意蘊豐富的女性形象,詞作中至少是不多的,如果不是僅見的話。以女子之事夫來比喻臣子之事君,這是從楚辭開始的象征性技法。曹植的《七哀》詩:“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也是這方面的顯例。本詞也是如此。這里所刻畫的窈窕佳人,實際上乃是作者的自畫像。它取譬于近,而托旨幽遠,寄情悱惻,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藝術形象。《賀新郎》本是聲情激烈的長調,此處則出之以綿渺憂悱之筆,色色生新,不同凡響,可以見出作者迥不猶人的藝術追求。詞的上片著重表現“佳人”的幽獨與高秀。“別擬西洲曲”,以掃為生,起得斬絕。《西洲曲》是有名的樂府歌詞,寫一個家住西洲(地當武昌附近)的女子思念她那旅食江北的郎君的。這里以“別擬”二字冠之,表示它不同于一般的兒女柔情,而是深于寄托的別調了。“有佳人、高樓窈窕,靚妝幽獨。”這是一種為了平仄諧協而加以倒裝的句式。意謂有窈窕的佳人,在高樓之上獨自扮妝。靚(jìng靜)妝: 以脂粉化妝。濃妝的佳麗,人所共慕,今乃塊然獨處,豈非怪事?這是故意用具有強烈對比反差的鋪墊技法,來突出岑寂的分量。“樓上”二句,寫居處環境: 上有萬疊春云,下有如縠(縐紗曰縠)春波,好一派高華韶秀,縹緲清幽的氣象。所居如此,其人可知,可謂工于烘托。“梳洗罷”以下六句,寫佳人所見所感,把題旨推向了更深的層次。由扮妝到妝罷,時間緊相承接,章法非常縝密。妝罷卷簾,放眼望去: 無數的荷花,向晚愁生;江南芳草,綠遍天涯; 對對鴛鴦,嬉戲水中。可謂詩情濃郁的畫面。不過卻存在著明顯的矛盾: 夏日的芙蓉,怎么會與江南春草同時出現呢?這里有一個真境與造境,寫實與象征的問題。“采采芙蓉愁日暮”,這是用典。是從《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與“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脫胎而出,以表達其恐“時不我與”的憂心的。“采采”,盛多貌。明白了這一層,我們就可以準確地把握詞人的心曲了。當我們讀到下句“又天涯芳草江南綠”的時候,就會感覺到一個“又”字的分量了。唉,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幽獨處高樓,怎不令人戚然以悲呢?眼前成雙作對的文鴛,不是更加重了她——這位曾伴君王的佳人的孤獨之苦懷嗎?
下片寫她的相思與躊躇,真是千回百轉,魂凄心折了。過片三句,從“侍兒”眼中著筆,取影于側面,筆墨一換,虛活有神。如何表現她凄苦的心緒呢?詞里沒有用浮泛的形容,而是抓住了帶圍寬盡、眉峰長蹙這兩點。既然衣裙都變肥了,腰帶都用到最小的孔了,那末其形銷骨立之態,也就不言而喻了。“欲解”三句為另一層,直寫“佳人”的心態,卻有一波三折之妙。“明珰”,用明月之珠作的耳珰,是一種名貴的飾物。想摘下明珰寄給君王吧,剛解下重又戴上。因為那種金屋藏嬌的命運,并不值得羨慕。“金屋”是一個典故,“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出《漢武故事》,指漢武帝娶陳阿嬌為后事。然而年老色衰,卻退處長門宮,過著孤獨的生活。雖作了帝王之婦,也難免凄涼的下場。這就是主人公將解又束,欲行且止的原因。接下去“一霎長門辭翠輦,怨君王已失苕華玉。”兩句,則將古與今、虛與實化為一片,以打通后壁的手段,對主題作了更深一步的開拓。如果說前此的“佳人”不過是詞人的自我投影的話,那末這里所說的辭別翠輦的女子——苕華之玉,就不同了。而是喻指剛發生不久的宮掖的慘變: 即慈禧處死珍妃、壓制瑾妃的暴行。“苕華玉”指美女。《敦煌紀年》 “桀伐岷山,岷山莊王獻二女曰琬、曰琰。桀受二女。天子斫其名于苕華之玉。”這里借指瑾、珍二姐妹。詞人是以曲折的筆法表現他對珍妃的不幸遭遇的深切的哀悼,同時也是對施暴者的一種控訴。珍妃輔佐光緒推行變法,為慈禧所深忌,卒被處死。而文廷式則是珍妃少年時的教師,相知既深,又同為光緒推行新政的臂膀,于其不幸,故有切膚之哀痛。結拍兩句“為此意,更躑躅。”點明自己躊躇不前的原因,就在于風云險惡,雖得信用,亦難保禍殃。詞作于晚年,他以一個罪臣的身分,處于慈禧的淫威之下,許多話難以直指,便迷離其趣,宛轉其詞地通過詞曲的形式表現出來。它取譬妙,工于寄托,言近而旨遠,語淺而意深。以兒女之分合,喻政局之廢興,穎妙渾成,令人有無窮的感慨,不愧為此道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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