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隋唐五代文·羅隱·英雄之言
物之所以有韜晦者,防乎盜也①。故人亦然。
夫盜亦人也,冠履焉,衣服焉;其所以異者,退遜之心、正廉之節,不常其性耳②。視玉帛而取之者,則曰牽于寒餓;視家國而取之者,則曰救彼涂炭③。牽我寒餓者,無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則宜以百姓心為心。而西劉則曰: “居宜如是④!”楚籍則曰: “可取而代⑤!”意彼未必無退遜之心、正廉之節,蓋以視其靡曼、驕崇,然后生其謀耳⑥。
為英雄者猶若是,況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為人所窺者,鮮矣⑦。
〔注〕① 物: 這里指生物、動物。盜: 指加害于身的外敵。② 不常其性: 不能始終保持這種品性。常性, 即上文“退遜之心、正廉之節”。③ 涂炭: 污泥和炭火,喻困苦境地,猶言水深火熱?!渡袝ぶ衮持a》: “有夏昏德,民墜涂炭。”④ 西劉: 秦亡,楚漢相爭,漢在西,故稱劉邦為“西劉”。居宜如是: 概括《史記·高祖本紀》中劉邦艷羨秦帝豪華生活所說的“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的話。⑤ 楚籍: 項羽,名籍,后自立為西楚霸王,故稱楚籍?!妒酚洝ろ椨鸨炯o》載: 秦始皇出游會稽時,項羽和他的季父項梁看到秦始皇時說: “彼可取而代也?!雹?靡曼: 奢侈、華美,指宮殿服飾。驕崇: 驕貴尊崇,指地位作風。⑦ 逸游: 舒適游樂的物質條件。窺: 窺伺,猶言暗算。
本文選自羅隱的《讒書》?!蹲嫊肥橇_隱抒寫雜感的小品文集,編成于唐懿宗咸通八年(867)正月。其自序云: “有可以讒者則讒之,亦多言之一派也。而今而后,有誚予以讒自矜者,則對曰: ‘不能學揚子云寂寞以誑人。’”魯迅曾說: “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機》)
這篇《英雄之言》,推衍《莊子·胠篋》“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論點,進一步指出以救民為號召的英雄們,其真正目的,只不過是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而已。
文中所謂“英雄”,實則是指那些竊取高位、奪得重權者。他們口中之“言”,多為救民于水火、救國于傾危的冠冕堂皇的高調宏論;而他們心中所思,卻是追求高樓大廈的住處和錦衣玉食的生活。“英雄”們以其言掩其心,以其言惑于眾,以其言逞其欲。作者褫其華袞,裸其本質,使人認識滔滔英雄者,皆如是也。
作者寫“英雄”言與心的不一、表與里的相違,先從物的“韜晦”寫起。動物韜光晦跡(收斂光芒,隱藏蹤跡),是本能。這種本能是出于防范外敵,保存自身。揭示了這一普遍規律后,以“故人亦然”一語即切入本題。人的韜晦,也是“防乎盜”。而“盜亦人”,盜只是人性的異化,“退遜之心、正廉之節,不常其性耳”,不能始終保持謙退、正直、廉潔的本性,那就成了“盜”。盜玉帛的,說是被饑寒驅迫;盜國家的,卻說是救人民于水深火熱。受饑寒之迫,不必苛責;說救民于水火,按理應以百姓之心為心??墒悄切┮跃仁乐髯跃拥挠⑿蹆刃木烤谷绾文?當年劉邦到咸陽見到秦帝豪華生活和壯麗宮殿,不勝羨慕地說: “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和他的季父項梁在會稽見到秦始皇時說: “彼可取而代也?!弊髡哒J為他們都是見到帝王靡曼、驕崇的生活,泯沒了“退遜之心、正廉之節”,已喪失了“以百姓心為心”的良知。他們高喊“救彼涂炭”,實為欺世誑眾。
文章結束部分,由“英雄”推及“常人”,點出人多向往“峻宇”、“逸游”,只是人們往往以“英雄之言”掩蓋其不雅、不潔、不仁的內心罷了。
一般地說,羅隱的小品文放膽抨擊唐末藩鎮、官宦、朋黨間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權利之爭,揭露嗜權鴆欲者的偽善,在當時社會環境中,確實是光彩燁燁,鋒芒銳利,對后世也不失其鑒戒意義。當然,羅隱畢竟是封建社會的進步文士,不可避免地表現出受其歷史和階級的局限?!队⑿壑浴分屑扔薪衣丁案`國”的“英雄”偽詐的一面,又有儒家“性善”說的腐見。他認為那些盜,是“退遜之心、正廉之節,不常其性”;那些“英雄”,也是“意彼未必無退遜之心、正廉之節”;人的本性應該是有著“退遜之心、正廉之節”的。這顯然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但我們決不能以此苛求古人,從而貶損其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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