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嚴迪昌
無聊
無聊笑撚花枝說,處處鵑啼血。好花須映好樓臺,休傍秦關蜀棧戰場開。 倚樓極目添愁緒,更對東風語:好風休簸戰旗紅,早送鰣魚如雪過江東!
陳維崧
此詞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春,陳維崧已年屆五十,進入衰暮之齡。去歲冬,"三藩"之亂起,戰事又開,烽火很快遍及江南;而陜西、甘肅、四川各省清廷的提鎮大員,大多系吳三桂黨羽,此時亦已紛紛倒戈,歸附吳氏,"東南西北,在在鼎沸"(趙翼《皇朝武功紀盛》卷一《平定三逆述略》)。自明末以來,人民歷經烽鏑血火之災,備遭戰爭離亂之苦,亟盼有一個相對安定的生活環境,厭戰、反戰已成普通情緒。
其時的陳維崧正處于"風打孤鴻浪打鷗,四十揚州,五十蘇州"(《一剪梅·吳門客舍初度作》)的落魄侘傺境地,懷抱百無聊賴、壯志不酬的憤懣。前兩年他在河南謀生,還曾置有一側室,康熙十一年(1672)春南返不久,其妾在那里為他生了個獨根苗獅兒。他本想在去冬今春去接回他們,現在烽火遍野,江淮間交通阻隔,無法北上。于黎民百姓而言,這場戰亂固是禍害非淺,于他個人來說,何嘗不有切膚之痛。而且說到底,如此叛亂,象他這樣與舊朝政治和各種人物有著很深關系的才士,必然處境尤難,叛亂不平息,他的出路轉機更渺然。這又是把握這詞的詞心所必須觀照的參酌要素。
詞的上片出手就見跌宕起伏,以輕撥重,激楚之情顯現于平和語勢中。"無聊笑燃花枝說",形象似頗懶散懈慢,無聊之極用手捻著花枝花葉,真夠閑淡惘然的,然而"說"什么呢?"處處鵑啼血"!一下子沉郁情味就溢出。杜鵑鳥又名子規,傳說啼鳴時泣血而流。在古代詩詞中,"鵑啼血"的意象除來喻故國之思外,每多傷心世道,哀苦人生的比擬和象征。白居易《琵琶行》中"杜鵑啼血猿哀鳴"即為典型之例。陳維崧何以"笑撚花枝"時"說"起"鵑啼血"呢?顯然他撚的花枝乃是杜鵑花花枝,由花而鳥,同名聯類,展開思緒。這二句,一個"說"字轉見凝重,"處處鵑啼血"的腦海中的形象陡然將前面那個"笑"影淡化出去,泣血哀苦的實情猛然濃漲以起。這就是跌宕之筆的藝術功效。而"處處"二字,勾出了"東南西北,在在鼎沸"的現實時勢。于是,緊接著由"說"而進為祝禱:"好花須映好樓臺"云云。詞人說,好花如杜鵑,應有個好的環境,切莫"傍"著"戰場開",好花一傍戰場開,必將凋落摧殘,杜鵑花成為杜鵑鳥了!讀上片詞,務須緊扣同名"杜鵑"的花與鳥的轉化脈絡,始能體味陳維崧"說"的真諦。他企盼的和厭惡的亦由此判然可見。秦關,以秦地古關隘指代陜西,蜀棧則以蜀有古棧(zhàn)道盤桓山嶺間指稱四川,詞中均系"處處"的具體化,事實也是其時秦、蜀之地正戰火彌漫。
下片接著深化前面的"說",正面由"笑"而轉入"愁"。登高倚樓,靠著欄桿極目遠眺,詞人思緒飄向天外,這也就暗中呼應了上片結末的"秦關蜀棧"。"添愁緒"的"愁"則轉進再化為祈禱:"更對東風語"。東風即春風,也就是"好風","好風"就該造福人間而不摧殘眾生!"休簸"的簸(bò),搖動,此處作吹動、吹拂講。"好風"應該給人們送來美好的東西,不要助紂為虐呵!鰣魚,長江下游最稱美味的魚,春三四月由江海匯交處溯江回游,其鱗細密銀白,故游動成群時有"如雪"之感。詞人在這里奇思妙想地擇取"鰣魚"作為美好意象,既應合"東風"節令,又最能表現與"戰旗"的對照。這很有點象現代的橄欖枝與大棒對照,和平鴿與鋼盔并立相比一樣,戰爭與安定的取舍之意極分明。
此詞充分運用《虞美人》九字句式所特有的舒展而多頓挫的音調,把上下片組成對偶復疊句,上片"好花須映好樓臺,休傍秦關蜀棧戰場開"為一層深,與下片對應的"好風休簸"云云復疊渲染,反復詠嘆,藝術感染力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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