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少雄
坐擁紅爐尚怯寒, 邊城況是鐵衣單。
營中午夜猶傳箭, 馬上通宵不解鞍。
主將擁麾方得意, 迂儒撫劍漫興嘆。
東風早解黃河凍, 春滿乾坤萬姓安。
這首詩寫歲時感懷,胸次高遠,意境深沉,一位時時不忘報國愛民的民族英雄的仁厚襟抱,自然披露于楮墨,語淡而情深。展卷微吟,便覺和風正氣撲入眉宇,遠非一般詠寫風俗時尚或感時傷己的節令詩可與同語,是明詩中的卓犖者。
立春,為一年中的第一個節令,標志著大地回暖,春神降臨,所謂“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宋張栻《立春偶成》)然而這一年的立春后,冬意不退,氣候特別寒冷;夜半更深,尤覺冰冷滲骨。詩人披燈辦公,冷衙子夜,手腳叵耐其凍,感到坐近紅旺旺的火爐也驅不散室外逼進的春寒。首句“坐近紅爐尚怯寒”,寫出了勤躬國事的詩人獨特心理感受,一個勤勉職守,“夜分未就枕”的名臣形象躍然紙上。但詩人意不在己,“焚香坐一室,馳心向萬里”(《獨坐》),他由自己的寒暖,想到了邊防前線將士們的疾苦:“邊城況是鐵衣單。”邊城地處北國,奇寒倍勝;鐵衣貼身本已冰涼,況且單衣無襦;在這“寒甚”的“立春后”,將士們該是多么艱苦!虛詞“尚”、“況”勾連二句,遞進語意,關切的神態溢于言表。由一己而推及他人,居高位而不忘蒼生,這正是于謙品格操行的閃光點,在封建社會腐敗官場中實為難能可貴。愛民、恤民,關心天下萬姓,此乃于謙愛國思想的基石之一,葉葉聲聲,莫不關情。故其詩觸處即發,真情率現,于細微處亦見光芒。于謙論詩,力主“發于心,形于歌詠,盡乎人情物變”(《靜志居詩話》),此亦夫子自道:其詩因此具有偉大的人格力量,誠摯感人,內涵豐厚。頷聯承上“因寒憂邊”之意,虛筆萬里,接寫邊防寒夜的情形:“營中午夜猶傳箭,馬上通宵不解鞍。”箭,指令箭;傳箭,表示戎機緊要,軍營連夜傳達軍事行動的火急命令,在這“寒甚”的春夜,邊防部隊半夜還在調兵遣將;戰士們雖著單薄鐵衣,卻仍然沖風冒寒,立馬橫刀通宵不懈。這幅戰士們艱辛為國守境的懸想畫圖,除凝聚了詩人的關切、體察、欽佩之情外,還感露出當時邊情緊張的歷史信息。于謙生活的明代中前期,北部邊疆民族矛盾相當尖銳,強敵之一一蒙古族瓦剌部首領也先,在統一了蒙古諸部后,勢力強大,便不斷出兵侵擾明朝北疆。正統十四年(1449)震驚歷史的“上木之變”,就是也先南犯,明軍大敗,皇帝被俘,“勁甲精騎皆陷沒”(《正統實錄》)的駭世事變。于謙也就是在這場民族災難關頭,臨危受命,以國家安危為己任,毅然擔負起京師保衛戰的指揮重任,竭盡忠誠,捍衛祖國,力挽狂瀾,克敵制勝,成就為一代民族英雄。置身如此不寧靜的歷史環境,一貫關注國事民生的詩人,自然時時心牽邊城、關切士卒,本詩定勢的心態走向堪作形象的注腳。關心邊事,自然就會想到軍備,頸聯筆鋒一轉,一個陰影浮上心頭:“主將擁麾方得意,迂儒撫劍漫興嘆。”這兩句意思,與他另一首《夜坐念邊事》詩“卻笑酒酣氈帳暖,誰憐漏永鐵衣寒?安知天下無三杰,但愿軍中有一韓”所詠相同,是憂慮邊將恣意享樂作威,不體恤士卒饑寒冷苦;感嘆世無良將能改變局面。危急的形勢呼吁著建設強大的國防,強大的國防取決于將士一心,振興軍備,“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唐人詩)。時無“李(廣)將軍”,不由使詩人“撫劍興嘆”,夜不能寐。一次旁人眼中至為平常的“春寒”,竟引出他如此復雜的心思、如此深廣的憂慮,僅此一詩,已足以說明這位民族英雄自覺與國家民族利益息息相關的高尚品格。尾聯“東風早解黃河凍,春滿乾坤萬姓安”二句,將詩意回合于“立春”題意,首尾呼應,深化主題。描畫出一幅空間廣闊、春意盎然、萬姓安樂的寫意長卷,抒發了他美好善良的祈愿;其無私的人生事業的追求、其躍動內心深處的對人民對國家的真誠熱愛,又一次畢現于筆端。以壯景結尾,蘊意豐富,氣象恢宏。
善用對比手法,是本詩鮮明的藝術特色。如首聯就一氣用了暗、明兩個對比:先以“室內紅爐”與“人物怯寒”暗作寒暖對比,寫足“立春后寒甚”的題意,給全詩框定了一個典型環境;繼以“尚……況……”關聯詞組構成第二個對比,明白地揭示后方與邊城的御寒條件差異,借助人人都有的生活體驗,迅速喚起強烈的同情心,遂將視線重心移往邊事。頷聯也巧設對比:在下筆描述邊防之夜時,暗中取后方人安逸熟眠的情狀作參照物;由于有首聯關于后方生活的提示,士卒守土衛疆的艱辛予入印象極深。頸聯則對比“主將”與“迂儒”,在自嘲迂闊的深沉嘆息聲中,含蓄地揭露了軍中弊病,也從側面展示了詩人憂國憂民的火熱衷腸。尾聯“春滿乾坤”的理想宏圖,又與開端“立春寒景”遙相對照,虛實互補,挑明胸中抱負,拍醒命篇旨意。真是“不求深遠,自足雅音”。這種對比手法的大量集中運用——或明或暗,有意無意、貫串通篇的表現方式,一般詩作中殊不多見,是于謙詩歌創作上的大膽創新。它對于充分表達詩歌思想內容、強化藝術感染力,起了很好作用。它豐富了詩歌內涵意蘊,擴大了藝術想象空間,提高了審美情趣,使得這首抒吐胸臆的七律,既直率感人,顯出名臣本色;又深沉有致,耐人再三尋味。在藝術上很值得后人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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