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筱蕓
新月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瞑。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丛仆馍胶?,還老盡桂花影。
王沂孫
王沂孫身處宋末元初,親歷南宋滅亡的陵谷之變,在新朝統治下,過著忍垢含辱、茍延殘喘的遺民生活,時時處于“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的對比刺激中,“遇遺民故老于殘山剩水間,往往握手欷歔,低回而不忍去,緣情托物,發為聲歌?!贝嗽~歷來被詞論家公認為是寓托亡國之痛故國之思的詠物名篇,具有“古今絕構”“一片熱腸,無窮哀感”(陳廷焯)的特色。
“漸”字領起的發端三句,從黃昏時分,眼前漸次升起的新月寫起。新月初升,纖細清麗,如佳人新畫之彎彎眉痕,懸于柳梢之上。楊柳搖曳,眉痕依依,看似景語,卻因“新痕”的擬人刻畫,而含無限情致。新月漸升,暮色漸濃,月之清輝劃破初罩天地的冥朦,淡彩流曳般地穿插在花叢中,依約如夢地升騰在幕靄里。精細入微地刻畫出新月的獨特韻致,刻畫出新月初升時清新優美的情景?!氨阌袌F圓意”三句反用牛希濟《生查子》詞:“新月曲如眉,未有團意?!焙屠疃恕缎略隆吩姡骸伴_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雖見新月,卻已使人期待月圓之時的團聚,“便有”“誰在”之轉折,則傳達出“圓月已有端倪,惜無賞之者”之淡淡惆悵。以此感觀月,月皆著我之情采,料想這纖纖如眉新月,是否月中嫦娥猶帶離恨,無心為容,匆匆畫眉之未穩?“一曲”二句,進而刻畫天高月小,夜深露冷,新月如小小銀鉤,高高掛上天幕的情景。它們由“最堪愛”領起,拍合發端黃昏新月初升以至夜深當空的情景過程,將此間的賞月情思,總括于“最堪愛”一語。整個上片,以清新婉麗的意象形態,展示新月清賞情景。
過片“千古盈虧休問”三句,從大處著墨。以千古以來,月之盈虧變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故今日金鏡難補,回天無力的無情現實和沉痛慨嘆,一筆掃空上片清麗輕柔的新月清賞情景,縱筆另開,點明今日情勢。同時點破上片所寫,實是用逆入法由今憶昔。即指詞人把心靈深處潛藏的記憶內容復呈于前,把現今情境情懷抒寫于后,上片復呈的明明全是追憶,卻以實寫虛,令人初讀誤以為寫眼前情事,至過片才加點破,知其是從由今而昔的曲折中倒折出來。在時間的承接上,雖是由昔而今,卻因過片的陡轉之勢,形成強烈的頓挫、跌宕、對比。過片以“千古”二字振起,詞境陡轉,是全詞轉折的關鍵,語勢極蒼涼激楚,與上片的清麗輕柔截然相反?!扒Ч庞潯币徽Z括盡月亮及宇宙間亙古以來盈虧往復的變化規律?!靶輪枴钡臎Q絕之語,道明這一盈虧盛衰之律不容人問,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無情之勢?!皣@慢磨”二句(慢同謾,空也),反用玉斧修月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天咫》載:月乃七寶合成,有八萬二千戶持斧鑿修補之。王安石《題扇》詩:“玉斧修得寶月圓。”曾覿《壺中天慢》詞:“何勞玉斧,金甌古無缺。”),象征今日金鏡難補,回天無力的世勢?!疤撼亍比?,以昔日宋主賞月之地物是人非的凄涼情景,挽合、揭橥過片點明的今日世勢之本由。據宋陳師道《后山詩話》:“太祖夜幸后池,對新月置酒?!碑斨祵W士盧多遜作應制詩云:“太液池邊看月時,好風吹動萬年枝。”又據周密《武林舊事》載:淳熙九年宋高宗和宋孝宗于太池賞月,侍宴官曾覿獻《壺中天慢》詞云:“……云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古無缺?!蓖跻蕦O此處以“太液池……賦清景”五字,總括歷朝帝王太池賞月的盛世情景,并且在以“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的問句,將其摧昔為今,化實為虛之時,托出物是人非、宗社沉淪之悲?!肮噬揭褂馈备倪M一層,直接點出今夜殘月黯淡,故國山河籠罩在永夜黑暗中的慘黯情景,與上片構成昔與今、樂于哀、小與大、身與世、一己賞月情景與人間世的興亡盛衰的強烈對比。“千古盈虧”,這一象征無限時空永恒規律的宇宙意象,即使當日自謂“好風吹動萬年枝”、“金甌古無缺”的盛世帝業與之相形,亦不過轉瞬即逝、盛衰無常的瞬間,何況與之相對的只是一己賞月情景,這種有限與無限、無常與永恒、支配無限時空永恒規律的宏闊深邃意象和被支配的纖渺個體相形,造成的巨大反差及其驟然大起大落的轉折之勢,不僅使“過片有龍騰虎跳之奇”,而且托出充滿參透千古盈虧之律的深永悲哀。這種對故國往昔的痛悼之情,因為借助月之意象,故此既具有幽邃蒼涼的底蘊,又有強烈的現實感。
“試待他”至結,奇峰另起,水盡云生。由今日殘月黯淡物是人非、故山夜永之情景,設想他日月亮再圓探頭張望戶中之人之時,只有云外圓月中的山河影能隨月亮缺而復圓,而現實中的故國山河則在圓月的映照下,永缺難變,象人一樣衰頹老去的凄絕情景(端正,在此形容圓月。桂花影,喻月亮。云外山河,在此一指月中山河影,“佛氏言:月中所有,乃大地山河影也?!币恢腹蕠蟮厣胶印?。再次挽合、勾勒過片“千古”三句所象征的今日世勢,將此國亡難復的必然情勢和慨嘆,推至沉痛不堪的極致。這一以設想形式展示的將來必然情景,與昔日見新月“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的美好期待形成對比,見出詞人對往昔“最堪愛”的深摯眷惜之情。
此詞上密下疏、上小下大、上樂下哀反差巨大的“古今絕構”,在相互對比強化的整體動態結構中,使上片超脫一己賞月情景的實指性,而成為昔日時代的美好象征。這一象征,由于來自一己賞物情景的真切體驗和精細刻畫,由于經過“現在”的血淚陶冶,不僅可以見出詞人“肯定過去否定現在”的審美價值傾向,而且傳達出對往昔的深切眷惜,對今日的深沉悲哀——一片熱腸,無窮哀感。這種情懷,同時又因昔日不再,亡國難復,因對“千古盈虧休問”的愴痛徹悟,而具有一種充滿矛盾的悲劇意味:雖參透客觀世勢之無情,明知一切眷惜和哀傷徒勞無益,卻仍執著纏綿,不能自己。這種“哀以思”的愛國之情,雖無催人振起的力量,但透過詞人的“一片熱腸無窮哀感”,仍然感受得到他對人生的某種執著和肯定。他是以哀挽昔日的形式肯定生活,以其獨特的審美意象形態,在感傷和哀婉中給人以詩意的滋潤。
上一篇:朱宏恢《盼捷》愛國詩詞鑒賞
下一篇:秦紹培《知汴州作》愛國詩詞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