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顧復生
詠史
田光老矣,笑燕丹賓客、都無人物。馬角烏頭千載恨,匕首匣中如雪。落日蒼涼,羽聲慷慨,壯士沖冠發(fā)。咄哉孺子,武陽色怒而白。 試問擊筑漸離,此時安在,何不同車發(fā)?負劍祖龍驚掣袖,六尺屏風堪越。貫日長虹,繞身銅柱,天意留秦劫。蕭蕭易水,至今猶為嗚咽。
曹貞吉
《珂雪詞》中,有《百字令》詠史五首,分別詠寫伍子胥、荊軻、李廣、諸葛亮及曹操父子。作者這一組詠史詞,可謂“事皆磊珂以魁奇,興自顛狂而感激”(陳維崧《珂雪詞序》),長言颯沓,老興淋漓,是踞案橫書、悲歌慷慨的豪放杰構(gòu)。本書所選為詠史五首之二,詠荊軻事。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陶淵明《詠荊軻》)。曹貞吉的《百字令》,對壯心除暴而奇功未成的英雄人物同樣備極頌揚,深致惋惜,而對荊軻的悲劇又另有一番感慨,隱約透露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深意。此詞起筆奇兀,破空而來,“田光老矣,笑燕丹賓客、都無人物”。這三句是引端和襯托,為英雄主角的出場作一有力鋪墊。田光本是智深勇沉的愛國者,燕太子丹在秦人兵臨易水、國勢危急的當兒向他求計,他因自己年老,精力已衰,薦舉荊軻出來排難救國。“笑燕丹賓客”兩句,慨當以慷,目無余子,言外寓有諷嘆,正如作者在《金菊對芙蓉·吊孫夫人》中感慨于“蜀國夫人、孫郎小妹,腰間龍雀刀環(huán)。嘆東南人物,弱女登壇”那樣,都是背面傅粉的反襯筆法。國無奇才,孤注一擲,燕太子丹把解除國難、抗擊強秦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勇士的行刺上。順承此意,詞的下文便展開具體描述。“馬角烏頭千載恨”,指燕太子丹作為人質(zhì)長期被秦無理扣留的仇恨。《史記·刺客列傳》索隱:“燕丹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后來,太子丹設(shè)法逃歸。“匕首匣中如雪”,指太子丹以重金求得的匕首,據(jù)說鋒刃無匹,“使工以藥淬之,以試人,血濡縷,無不立死者”(《青照堂叢書次編》引《春秋后語》)。以下三句筆調(diào)悲壯異常,通過落日、悲歌的場景,寫易水邊上極壯烈的一幕:送別之際,滿座衣冠似雪,“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慷慨羽聲,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于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戰(zhàn)國策·燕策三》)。羽聲,古代五音中最激烈的音調(diào)。落日、壯歌,沖冠怒發(fā),寫足了壯士不還、寒風蕭瑟的蒼涼慷慨氣氛。接著“咄哉孺子,武陽色怒而白”兩句,諷刺秦武陽的外強中干,以這個孺子的內(nèi)心怯弱對照荊軻的英雄氣概。《史記·刺客列傳》正義引《燕丹子》:“田光答曰:‘竊觀太子客,無可用者。……武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荊軻,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后來秦武陽隨荊軻入秦庭,奉地圖匣至陛下時,便恐懼得“色變振恐”。燕丹為荊軻配置的副手是這樣一號人,不能不大大增加這次行動的困難程度,預伏下失敗的可能性。
下片開頭三句,“試問擊筑漸離,此時安在,何不同車發(fā)”,表示了作者的懷疑與遺憾。這三句,由對秦武陽怯懦無能的嗟嘆引發(fā)出來,順理成章,因此應(yīng)當與上片“咄哉孺子”二句連讀,才足以貫通文氣。請問:能夠配合行動的強有力的助手在哪里?似此孟浪定計,謀劃不周,實際上豈非使荊軻單身赴險、孤掌難鳴,去作徒然的犧牲?在這充滿惋惜語氣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激動難平的心態(tài)。再下面,詠寫刺秦王的高潮與結(jié)局。“負劍祖龍驚掣袖,六尺屏風堪越。”祖龍,指秦始皇,見《史記·秦始皇本紀》。負劍,把佩劍推到背后。荊軻行刺時,秦王惶急拔劍,劍長,一時不得出鞘,左右侍從呼叫:“王負劍”,秦王將劍推至身后,拔出了鞘,于是擊傷荊軻。掣袖,牽拽衣袖;指荊軻左手抓住秦王衣袖,右手執(zhí)匕首行刺,秦王自引而起,袖絕。以上均見《戰(zhàn)國策·燕策三》。“六尺屏風堪越”,據(jù)《燕丹子》載:在荊軻脅迫之下,“秦王曰:‘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瑟而死。’召姬人鼓琴,琴聲曰:‘羅單衣,可裂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王于是奮袖,超屏風走之。”行刺的場面,筆墨凝煉而夭矯,描摹生死搏斗之狀,表現(xiàn)秦王張惶失措之態(tài)。在這里,作者的用語遣辭卻是頗費一番斟酌的。“驚掣袖”、“屏風堪越”,隱微暗示,秦王所受的其實不過一場虛驚,到頭來他竟是屏風能越,險境可離。這也就說明了即使以荊軻之神勇,在人謀不當、草率行事的條件下,亦不能穩(wěn)操勝券。盡管是“貫日長虹”,壯烈上干天象(《戰(zhàn)國策·魏策四》:“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繞身銅柱”,雄威脅迫暴君(《戰(zhàn)國策·燕策三》:“荊軻逐秦王,秦王環(huán)柱而走),但結(jié)果依然“天意留秦劫”,秦王得以全生脫險,仿佛上天有意為人間留此禍患。這樣的結(jié)局,若借用歐陽修《伶官傳序》的話來表述,可以說“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看似天意安排,實則人謀失策。曹貞吉這首詠史詞的弦外之音,便于在此。詞的篇末“蕭蕭易水,至今猶為嗚咽”,唱出了對愛國豪杰抗暴壯舉的懷念,也隱寓著對懷才志士悲劇遭遇的感慨。英雄成敗,千秋誰與評說!“生不成名身已老,嘆虎頭、食肉非吾事。空擊筑,長安市”(《賀新涼》)。“田光老矣”的詠嘆,這其間也滲透著作者自己的一絲惆悵蕭騷意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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