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晞顏·滿江紅》原文賞析
彈鋏歸來,更誰嘆、有魚無肉?念良夜,向闌相對,舊歡難續。一夕乍寒秋枕夢,十年重剪西窗燭。算人生、得意待何時?蕉隍鹿。尊有酒,妻堪熟;書插架,兒能讀。傍虛檐、翠云低亞,萬竿如束。數點蒼山遙入戶,半篙春水斜穿屋。便門前、車馬寂無人,從教俗。
這首詞,從它所敘述的內容和情緒看,大約作于詞人出仕元朝歸來之后。詞人沉思往事,重新權衡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既有一份對昨日的追悔,又有一份對今日隱居生活的慶幸和得意。詞從歸來落筆,寫與家人相聚,寫歸隱后的起居行止,寫門前屋后的自然風景……宛然一篇縮本之《歸去來辭》!
上片起二句“彈鋏歸來,更誰嘆、有魚無肉?”“鋏”是長劍,屈原《涉江》詩中,就有“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的句子。彈鋏而歌,是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戰國時期,齊國孟嘗君門下有一個怪客馮驩,因為得不到主人的賞識和重用,于是就敲擊寶劍唱道:“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有了魚吃后又唱:“長鋏歸來乎,出無輿!”得到了車馬后還是唱:“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最后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幫助孟嘗君成了大事。馮驩彈鋏歸來并非真心要去隱居,不過是以一走要挾主人,以冀得到車馬魚肉,未免多少有些不夠光彩。詞人借用這個典故反用其意,同樣是彈鋏歸來,卻是無條件的,不計較是否有魚肉。厚祿高官、魚肉車馬已經挽留不住今天的馮驩了。“更誰嘆”不是說別人,恰恰是說自己再也不去唱嘆乞求朝廷的優厚待遇。“念良夜,向闌相對,舊歡難續。”三句以“念”字領起,可見這一層乃是心中所想。向闌,接近夜深人靜之際。詞人踏上歸隱的道路,心情是極為復雜的。既渴望得到安慰和理解,又擔心受到責備;既有一種解脫感,又有一種永難磨滅的歉責內疚,想象當夜深人靜之時,與家人秉燭相對,該是何種滋味?“向闌相對”的生動想象,很難說不是受杜甫《羌村三首》的啟發。詩人杜甫遭遇“安史之亂”后,回故鄉探望妻小,“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最后的場面是“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而詞人在自己想象中,也是良夜相對,卻沒有秉燭,沒有拭淚,唯獨想到了一點:“舊歡難續”。這是意味深長的一筆,是人生老大不復青春時代的歡笑?還是出仕歸來,心理上永遠抹了一道陰影?總之,誰都可以感覺到此處有一份難言之隱。“一夕乍寒秋枕夢,十年重剪西窗燭”二句對偶,隱含前后比喻映照的意思。十年(虛數)官場生涯轉眼之間結束了,就象天氣乍涼,睡了一場好覺、做了一場大夢一樣。剪燭西窗,是與家人重逢話舊的特定說法。唐代李商隱《夜雨寄北》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歇拍三句“算人生、得意待何時?蕉隍鹿”,似乎是人生的哲理性總結。詞人自問又自答,而且以典故代答。隍,城壕。《列子》中記載,鄭國有個人在野外砍柴,遇一驚鹿奔竄,便把它攔截打死了。事后怕被別人看見奪走,于是把死鹿藏在城壕里,用蕉葉蓋住。后此人忘記了藏鹿的地方,四處尋覓不得,于是懷疑這件事是自己做夢,以夢為真。人生就象鄭人藏鹿一樣,誰曉得它是夢非夢呢?詞上片以典故落筆,以典故歇拍,貫穿著復雜的心理活動和沉重的人生思考。意蘊深長。
按照陶淵明《歸去來辭》的章法,前面既已描述了歸隱的過程和心境,下面自然是歸隱后的閑逸生活的展示。下片正是如此寫法。過片“尊有酒,妻堪熟;書插架,兒能讀”四句,詞人守著妻子兒女享受著天倫之樂。妻子能煮酒,兒子能讀書,比南朝詩人鮑照《擬行路難》“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似乎還高一個娛樂層次。家里既如此其樂也陶陶,房前屋后的景致又如何呢?高高低低的翠竹象一片片云朵,簇擁著房前屋后,或許這是最令詞人滿意的了。古代高士往往喜歡以竹為友,取其高節拔俗。晉王子猷好竹,竟至“不可一日無此君”。蘇軾說:“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詞人既有酒肉,又有翠竹萬竿,可謂稱心如意。其房舍地勢亦佳:前有青山掩映,山嵐繚繞,只見山峰數點。不是窗中見遠山,倒是山峰殷勤地從遠處飛入窗戶。后有半蒿春水,彎彎曲曲流向遠方……在詞人眼中,山有性靈能夠遙入,河也有性靈能夠斜穿,似乎大自然都有了感情,愿與隱士同樂。“便門前、車馬寂無人,從教俗。”“從教”,任憑。家人如此賢肖和諧,景致如此秀麗幽靜,山川風月又如此成人之美,縱然“門庭冷落車馬稀”,沒有世俗達官貴客來往,不為世人所知,也沒有什么遺憾的了。世俗將會怎樣評價和譏議,隨它去吧。綜觀全詞,上片用典較多,寫得低回沉郁;下片幾乎不用典事,敘事寫景非常奔放自如,結尾飄逸大度。這種筆觸上的感覺的變化,正是詞人歸隱前后不同心緒的折射,讀者當細心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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