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jīng)典文章賞析·歐陽修《峽州至喜亭記》原文|注釋|賞析
歐陽修
蜀以五代為僭國,以險為虞,以富自足,舟車之跡不通乎中國者五十有九年。宋受天命,一海內(nèi),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然后蜀之絲枲織文之富,衣被于天下。而貢輸商旅之往來者,陸輦秦鳳,水道岷江,不絕于萬里之外。
岷江之來,合蜀眾水出三峽為荊江。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為湍,觸之為旋。順流之舟,頃刻數(shù)百里不及顧視; 一失毫厘與崖石遇,則糜潰漂沒,不見蹤跡。故凡蜀之可以充內(nèi)府,供京師,而移用乎諸州者皆陸出,而其羨余不急之物,乃下之江,若棄之然。其為險且不測如此。
夷陵為州當峽口,江出峽始漫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為更生。尚書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以為舟中之停留也。且志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平夷,以為行人之喜幸。夷陵固為下州,廩與俸皆薄,而僻且遠,雖有善政,不足為名譽以資進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憂患而就樂易,《詩》 所謂:“愷悌君子”者矣!
自公之來,歲數(shù)大豐,因民之余,然后有作惠于往來,以館,以勞,動不違時,而人有賴。是皆宜書,故凡公之佐吏因相與謀而屬筆于修焉。
開封知府范仲淹上《百官圖》指斥朝政,并作《帝王好尚》、《選賢任能》、《近名》、《推委》 四論與宰相呂夷簡辯論,被貶往饒州。侍御使韓縝討好呂夷簡,請以朋黨榜示朝堂,仁宗準奏,戒百官越職言事,禁結朋黨。歐陽修在集賢校理余靖家聽到左司諫高若訥詆毀范仲淹,寫《與高司諫書》憤怒指責質(zhì)問,高若訥將此書上奏,致使歐陽修于景佑三年(1036) 五月以“妄形書牘,移責諫臣,恣陳訕上之言,顯露朋奸之跡”的罪名,自監(jiān)察御使館閣??北毁H往峽州夷陵縣令。同年十月到達峽州住所。
第二年(景佑四年)在“至喜亭”落成時,作此篇以記之。這年,歐陽修正當“而立”之年,逞血氣方剛,懷千秋正義,有著宏遠的理想與抱負,并不以觸犯朝廷為悔。雖然謫貶夷陵,在道義上卻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廣泛同情。身處荒僻的荊蠻之地,不免對京都故舊有所懷念,但對前途卻未曾灰心。在他寄給友人的一首詩中表達了這種樂觀情緒:“西陵江口折寒梅,爭勸行人把一杯,須信春風無遠近,維舟處處有花開?!彼诘揭牧旰蠼o尹洙的信中也談到了對于謫貶的態(tài)度。他說:“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象個深明大義的人,“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他們的歡樂與悲傷就與庸人無異了。他勉勵朋友,也告誡自己:“慎勿作戚戚之文”。歐陽修確實沒有消沉,以樂觀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現(xiàn)實的人生?!秿{州至喜亭記》便是他這種精神境界的外化。
本文結構嚴謹,層次清楚。筆調(diào)如對坐談心,親切、自然、流暢。
文章先以其極洗煉的筆墨敘述了峽州夷陵的歷史沿革。蜀地從五代以來割據(jù)自封,于前蜀王建稱帝(907)起,到后蜀孟昶被宋所滅(965)止,“以險為虞,以富自足,舟車之跡不通乎中國者五十有九年?!庇謱⑹竦亍疤旄畤碧颇┮詠淼恼巍⒔?jīng)濟形勢一語道出,“宋受天命,一海內(nèi),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二十幾個字,帶過太祖派王全斌伐蜀,蜀主孟昶歸降的全部過程?!叭缓蟆倍?,連接了平蜀前后的經(jīng)濟文化往來情況?!笆裰z枲織文之富”如衣之蔽體,惠及全國?!岸曒斏搪弥鶃碚摺?,陸路車輛運輸走秦州、鳳州,水路舟行,過岷江而下,源源不斷輸于萬里之外。
接著,作者的筆鋒轉到了長江之上,三峽之間。“岷江之來,合蜀眾水出三峽為荊江”。而作者所在的夷陵,便是在三峽東方的出口處,即荊江一帶。溯荊江入三峽,作者描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沒有人為的虛張聲勢、文字渲染,卻使讀者如置身短舸輕舟之上,穿如雷浪谷,掠夾岸千山,于險灘就道……寫三峽之水急,“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為湍,觸之為旋?!苯嫒缑擁\野馬,不受羈絆,就連輕輕的一“束”一“觸”,便使之為“湍”為“旋”,更覺其勢不可擋。兩個動詞的巧妙運用,形象地畫出急流狂浪的情態(tài)。再寫三峽之水險,“順流之舟,頃刻數(shù)百里,不及一顧,一失毫厘與崖石遇,則糜潰漂沒,不見蹤跡。”直讓人目瞪口呆,屏息心悸。不僅如此,又以貨物的運輸從側面烘托三峽之險。“凡蜀之可以充內(nèi)府、供京師而移用乎諸州”的物品,為了安全,都避開水路,從陸路運出蜀地;而超額的賦稅以及不重要的物品“乃下之江”,就只當把這些東西扔掉了,“其險且不測如此”。形象的描寫,切實的感受,作者把三峽之水咆哮奔突,其水之狂,其流之猛,其勢之險,寫得出神入化,足見其筆底功力的深厚。順江而下“夷陵為州,當峽口”,道出夷陵的地理位置。“江出峽,始漫為平流”,又回到前面的荊江之上。
以上的篇幅全寫蜀地三峽之水,讀來似不經(jīng)心,妙造自然,全無謀篇的雕琢痕跡,卻為下文做了必不可少的鋪墊。下面三句“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為更生”,寫出舟人與江水搏擊后“瀝酒再拜相賀”的喜悅,使緊張的氣氛得以緩和,增加了文章的節(jié)奏韻律,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大量的鋪墊,使建造“至喜亭”的敘述極其簡略。峽州知州朱慶基“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建亭的目的:“為舟中之停留也”,“且志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為平夷,以為行人之喜幸。”
山水形勢,建亭目的,名稱由來,一一道盡。作為“至喜亭記”,到此似乎可以收尾了。而作者卻在這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把筆鋒蕩回去,寫建亭人,借以贊揚朱慶基的政績與人品,并抒發(fā)個人的情懷。
“自公之來,歲數(shù)大豐,因民之余,然后有作”。連續(xù)的豐收年景,由于百姓生活富裕,才造“至喜亭”以施惠于往來舟人。不僅如此,朱公的“以館以勞”之役,從來不違背農(nóng)時,影響百姓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從而使人們有所依傍。作者對朱慶基人品的褒揚,是借對夷陵地方的介紹完成的。他極寫夷陵之僻遠,薪俸之微薄,反襯出朱公品格的高尚。先說夷陵在宋代上中下三等的州縣中一直是下等,糧餉、給養(yǎng),個人俸祿都很少,地方遙遠又偏僻。又說,縱然有好的政績,也不能成為晉升的條件。而“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且心地善良,希望人們遠離憂患而接近快樂。他夸獎朱公真是《詩經(jīng)》上說的和樂平易之君子,民之父母了。宋代地方官三年為一任,任滿后連任,或調(diào)往它處再調(diào)回本地,稱“再治”。歐陽修在這前一年(景祐三年) 初到夷陵所作的《夷陵縣至喜堂記》中說,夷陵之僻“為吏者多不欲遠來,而居者往往不得代,至歲滿或自罷去”。而朱公卻“不以陋而安之”,而且是“再治是州”,這的確是令人感動的。
文章的收尾處寫作文緣起??此瓶陀^的描寫,實則飽含作者的主觀感情。沒有吹捧的虛夸文字,卻從字里行間透出對朱公的擁戴,由于朱公的政績“皆宜書”,所以“凡公之佐吏,因相與謀,而屬筆于修焉?!笔亲衾魝兩套h推舉的結果,于是作者寫下了這篇文章。這段文字完全可以放在文章起首,做開宗明義之言,而作者卻用其收束于尾,成卒章顯志之句,不僅使作者記亭以寫人的主旨更加突出,耐人尋味,更使文章顯得自然明快,充分體現(xiàn)了歐陽修散文藝術的特點。大江的磅礴氣勢,如千山奔勇壓頂而來; 朱公的“愷悌”情懷,似亭畔煦風,輕柔拂面。一首一尾,兩相映襯,形成了特有的文章節(jié)奏,給讀者以獨到的審美享受。
文章是為亭作“記”,緊緊扣住“至喜”二字。然而全文除“至喜亭”之喜字之外,別無喜字(“以為行人之喜幸”之喜,當作慶幸解;“其心又喜”之喜,當作希望、喜歡或“以……為快”解)。字字不言喜,卻無處不映射出喜,意在言外,“喜”在其中?!搬航畞怼薄捌潆U且不測如此”,“江出峽始漫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為更生”,此乃與江水搏擊后的暢快舒胸之喜。朱公“再治是州”,“作至喜亭于江津”“以為行人之喜幸”,此乃良吏愛民之喜。自仲夏至深秋輾轉數(shù)月,奉母攜妻,貶至“下州”,得遇朱公“愷悌君子”,先為其造“至喜堂”,又為民建“至喜亭”,此乃人生難中之喜,“歲數(shù)大豐”“以館以勞,動不違時,而人有賴”,此乃萬民安樂之喜……不同的欣喜之情溢滿全篇,浸遍夷陵。真所謂古人詩論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妙法被歐陽修用之于散文了。蜀地的“以五代為僭國”至“一海內(nèi),四方次第平”;江水的“捍怒斗激”至“漫為平流”;舟人的“頃刻百里,不及顧視”到“瀝酒再拜相賀,以為更生”;朱公的“夷陵固為下州”卻“不以陋而安之”;百姓們乃“僻且遠”之民,卻能“動不違時,而人有賴”……在不長的文章中,這些同一敘述節(jié)奏的反復出現(xiàn)、平行推進,如同民間故事或童話中同一情節(jié)的不斷出現(xiàn),增加了文章的親切感。使“至喜”二字處處隱喻其中。是從川江呼嘯而來之喜,是人生通達之喜。是自然的?是社會的?是歷史的?是人生的?“至喜”二字完全溶化在山水人生之內(nèi),超越了時間空間,成了幾百年歷久不衰的深刻的人生體驗。在江流湍急的人生曲折之內(nèi),在謫居僻地的柳暗花明之間,“至喜”二字成為交響中的主旋與變調(diào)反復詠嘆,而作者積極樂觀又略顯激越的人生態(tài)度,在江水、亭畔間流動、飄蕩。于是讀者與作者便產(chǎn)生了一種心靈的溝通,似在夷陵渡口的“至喜亭”中傾心交談……
此篇極盡敘事、寫景、抒情之能事,把議論壓到最小限度,使作者的主旨成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使通篇的描述形成一種無形的力量,如峽江之水沖擊著讀者心扉,從而使之感悟于神,激動于心,于是,作品的底蘊超越《至喜亭記》自身,向更深更廣處擴展開去。
歐陽修提倡文章質(zhì)實,反對淫靡的五代偶麗之文。然而他并不排斥能從中汲取營養(yǎng)以豐富自己,從而推動古文運動的發(fā)展。本文中便有所借鑒,駢麗的手法使文章節(jié)奏明快,瑯瑯上口,“以險為虞,以富自足”、“陸輦秦鳳,水道岷江”、“束之為湍,觸之為旋”……在自然平易的敘述中加入駢文的韻律,更顯得清新俏麗。
妙哉!“至喜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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