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慶云

馬鞍山訪龍洲道人墓，山在昆山縣西北隅

占城陰、頹云一角，有人持恨終古。書生滿眼神州淚，凄斷海東煙霧。墳上土。怕有酒能澆，踏遍橋南路。英游遲汝。向笙鶴遙空，不逢騫廣，心事更誰訴? 天難問，身世儒冠誤否?憑渠筆力牛弩。銅琶無分《中興樂》，消受此生棲旅。憑吊處。剩破帽疲驢、悵望千秋去。啼鵑最苦。要無主青山、有靈詞客，來聽斷腸語。

(“行到橋南無酒賣，老天猶困英雄?！饼堉拊~斷句也。蘇紹叟憶劉改之詞：“任槎上張騫，山中李廣，商略盡風度。”)

朱孝臧

彊村此詞當作于寓居上海之時。1919年前后，詞人曾至昆山(江蘇縣名)過訪龍洲道人(劉過，字改之)之墓。他本是富有愛國思想的人，雖身入民國，不無懷舊之情，但面對當時列強欲瓜分中國之勢，不免心懷殷憂。劉過為南宋憂憤金甌殘缺欲整頓乾坤而又無所施展的英雄，詞人過其墓而懷其事，自有深沉感慨。

詞之起筆即含無限凄痛。先寫其墓地占城之一隅而為頹云籠罩，創造出一片陰冷蕭森氛圍。然后概寫墓中人一生執著地追求，卻只落得抱恨終生。所見所感，情景相浹。"書生"二句轉寫劉過生前悲憤。劉過一生未仕，卻"位卑未敢忘憂國"，曾上書宰相言恢復大業，又工詩詞，自稱"書生"，其《六州歌頭》("鎮長淮")云："笑書生無用，富貴拙身謀。"又其《題多景樓》詩有："煙塵茫茫路渺渺，神京不見雙淚流"之語。詞人此處用其意。自古道，"男兒有淚不輕彈"，而英雄卻凄然淚下，迷濛遙望中原，如見海東煙霧。此"海東"二字，不僅與迷茫之境關合，且與劉過生前主要活動之地域相切。"墳上土"三句轉入作者自身憑吊之情。李賀《將進酒》曾有"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的詩句，此處反用其意，作者對這位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英雄欲以酒奠祭深表內心之崇敬。怕：恐怕，也許。"踏遍橋南路"與劉過"行到橋南無酒賣"語相呼應，當年英雄欲借酒澆愁而不能，我今則設法覓酒以慰英靈。"英游"四句又轉寫墓中人。謂其仙游太空，卻不能與"風度""相同的張騫、李廣相遇，滿腹衷腸，竟無可傾訴。英游，謂俊游，與英俊朋侶同游；遲，待也。笙鶴遙空，用周靈王太子王子晉吹笙作鳳鳴，駕鶴登仙事(見劉向《列仙傳》)，指羽化登仙。張騫、李廣同為西漢人，前者建功西域，歷盡艱辛；后者驅逐匈奴，戰功赫赫，卻不為朝廷所重。作者將歷史上這兩位名人與劉過相聯系，自然是與蘇紹叟詞中"任槎上張騫(指騫乘槎游天河事)、山中李廣(謂廣寂寞不偶)，商略(品評)盡風度"語句有關，以其襟抱、漂泊不偶遭際均頗相似。唯蘇詞言其生前，朱詞言其死后。說不逢騫廣，心事難訴，一則進一步強化其凄涼之情，再則為下片開頭蓄勢，系上下片過渡之樞紐。

換頭接以"天難問"句。心事既無人可訴，則欲訴之于天。杜甫《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詩云："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后南宋張元幹在《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詞又在此基礎上加以變化："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合上片結句和下片開頭觀之，作者系將杜詩意與張詞意合用，以表英雄悲憤難訴之情。而下句緊接以"身世儒冠誤否"，乃"問"之內容。其語出自杜詩："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儒冠，即書生。陳亮《贈劉改之》詩有"強親舉子作書生，去1笑書生敗人意"之語；蘇紹叟《摸魚兒·憶劉改之》詞有"文章事，到底將身自誤"之句。然作者以詰問語氣出之，用意不同，乃謂劉過之悲劇非為"儒冠"聽誤，實因南宋統治集團偷安一隅，不思恢復，系時代之悲劇。故下面"憑渠"三句對英雄悲劇發生之不可避免作正面揭示。憑渠，即任憑他。筆力如牛弩(牛筋、牛角做的弩)，比喻筆力勁健，李商隱《贈四同舍》詩云："狂來筆力如牛弩"。銅琶，北宋某歌者曾以銅琶鐵板喻蘇軾之詞，此指劉過豪雄之作。《中興樂》原為詞牌名，此借指統一恢復之大業。因為妥協投降一派的掣肘，任憑愛國英雄有勁健之筆力，豪邁之鼓吹，亦無緣分改變"殘山剩水無態度"之現實，個人也只在棲惶漂泊中終其一生。以上寫吊古，悲慨之情溢于字里行間。以下轉寫此時自身情懷，又分三層：第一層"憑吊處"兩句，寫自身于落魄潦倒中，見空山片碣，垂涕千秋。蘇軾《續麗人行》有"破帽疲驢隨金鞍"之句，后劉過《水調歌頭》("弓箭出榆塞")有"達則牙旗金甲，窮則蹇驢破帽"之語。詞中"破帽疲驢"語本此，狀落拓不得志之情。"悵望千秋去"，則用杜甫《詠懷古跡》"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詩意。第二層以鵑啼進一步渲染環境氣氛，烘托情緒，中間綴一"苦"字，尤見悲慨之深，此"苦"字，可視為全詞之"情結"。第三層，愈轉愈深，亦愈轉愈妙，詞人謂己欲"要"(同"邀")"無主青山，有靈詞客"(實均為無生命之物)同來領味這份悲苦之情，共聽斷腸之語。詞客，語本溫庭筠《過陳琳墓》詩："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斷腸語"，從行文看，與"啼鵑"相應，再從深層看，又涵蓋了劉過有志不偶的悲憤之情。詞人憂患于列強之瓜分中國，有感于無所作為，豈不與當年劉過之胸懷、際遇極為相似。雖然"異代不同時"，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詞寫至此，吊古與傷今、歷史與現實已融為一體，把憑吊之情推向高潮。

彊村為詞，長調多似夢窗之幽曲雅煉，此詞卻別具一格，頗近辛、陸之慷慨蒼涼。全詞層層轉折，古與今反復交替，極盡沉郁頓挫之妙。雖用典甚多，卻能融化入境。又作者選用《摸魚兒》這一詞牌似非偶然，一是蘇紹叟憶劉過之詞即用此詞牌，二是用此詞牌者多用"姥"、"語"、"御"等仄聲韻部之字押韻，此詞亦然，從音韻效果言，更有助于表達抑郁深厚之憂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