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錢仲聯
馮將軍,英名天下聞。將軍少小能殺賊,一出旌旗云變色。江南十載戰功高,黃褂色映花翎飄。中原蕩清更無事,每日摩挲腰下刀。何物島夷橫割地,更索黃金要歲幣。北門管鑰賴將軍,虎節重臣親拜疏。將軍劍光方出匣,將軍謗書忽盈篋,將軍鹵莽不好謀,小敵雖勇大敵怯。將軍氣涌高于山,看我長驅出玉關。平生蓄養敢死士,不斬樓蘭今不還。手執蛇矛長丈八,談笑欲吸匈奴血。左右橫排斷后刀,有進無退退則殺。奮梃大呼從如云,同拼一死隨將軍。將軍報國期死君,我輩忍孤將軍恩!將軍威嚴若天神,將軍有令敢不遵!負將軍者誅及身。將軍一叱人馬驚,從而往者五千人。五千人馬排墻進,綿綿延延相擊應。轟雷巨炮欲發聲,既戟交胸刀在頸。敵軍披靡鼓聲死,萬頭竄竄紛如蟻。十蕩十決無當前,一日橫馳三百里。吁嗟乎!馬江一敗軍心懾,龍州拓地賊氛壓。閃閃龍旗天上翻,道、咸以來無此捷。得如將軍十數人,制梃能撻虎狼秦。能興滅國柔強鄰。嗚呼安得如將軍!
黃遵憲
這首歌列于黃遵憲《人境廬詩草》卷四光緒十年甲申(1884)所作《紀事》之后,記載十一年乙酉(1885)春馮將軍在廣西鎮南關大勝法軍事。但鈔本《人境廬詩草》(即作者的初稿本)無此詩,知是后來所補作。馮將軍,名子材,廣西欽州(今廣西欽州市)人。行伍出身,早年曾隨張國梁鎮壓太平軍,歷官至提督。光緒八年壬午(1882)稱疾歸鄉。十年甲申(1884),法國侵略軍進犯滇桂邊境時,以廣東高雷欽廉四府團練督辦,參加抗戰。次年二月,任廣西關外軍務幫辦,率王孝祺、王德榜、蘇元春等部,在鎮南關、諒山擊敗法軍,取得大捷。后歷任廣西、貴州提督等職。黃遵憲此詩,歌詠這次戰役,為近代愛國詩歌中有數的名篇。
全詩分三大段。第一段自開頭到“每日摩挲腰下刀”止。這一段寫馮子材的早期經歷。渲染鎮壓太平軍的所謂“戰功”。作者出于封建地主階級立場的階級局限,污蔑太平軍為“賊”,并歌頌了馮子材早期不光彩的一面。據《清史稿·馮子材傳》載:“初從向榮討粵寇,補千總。……改隸張國梁麾下,從克鎮江、丹陽。嘗一日夷‘寇’壘七十余,國梁拊其背曰:‘子勇,余愧弗如。’積勛至副將。國梁歿,代領其眾。”“同治初,將三千人守鎮江……‘寇’攻百余次,卒堅不可拔。事寧,擢廣西提督,賞黃馬褂,予世職。”《國史·馮子材傳》載:“咸豐元年,補高州鎮標外委。嗣以征剿有功,先后保奏至守備,賞戴藍翎,賞換花翎。”花翎,是清代官員的冠飾,用孔雀翎飾于冠后,翎眼多少,標志品位的高低。這一段,是全篇的白璧微瑕,應該批判地對待。
“何物島夷橫割地”至“一日橫馳三百里”止,寫鎮南關戰役,有氣壯河山之勢,是全詩的正面、重心。這里又分三個層次。先交代這次戰事發生的由來和馮子材的出任艱巨。島夷,字面出《尚書·禹貢》,古稱海島的居民。后常作貶義用。這里指法國入侵者。歲幣,古代對外族屈辱求和每年輸納錢幣之稱。北門管鑰,語本《左傳·僖公三十二年》:“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后來稱鎮守軍事要地為北門管鑰,如《宋史·寇準傳》:“北門鎖鑰,非準不可。”虎節,古代使節所持的虎形信物。《周禮·地官·掌節》稱“凡邦國之使節,山國用虎節。”這里的“虎節重臣”指張之洞。拜疏,古代臣下向皇帝上疏,當恭敬從事,故稱拜疏。疏,奏章。羅惇曧(rónq)《中法兵事本末》載:“光緒十年七月,法國公使謝滿祿下旗出京。諭旨言法人橫索無名兵費,恣意要挾。”《清史稿·張之洞傳》載:“光緒八年,法、越事起。十年,兩廣總督張樹聲解任,遂以之洞任。之洞奏遣提督馮子材、總兵王孝祺等,皆宿將。”《馮子材傳》載:“張之洞至,禮事之,請總前敵師捍衛粵、桂。逾歲,朝命佐廣西邊外軍事。”以上是第二大段的第一個層次。下面寫馮子材受事后的遭謗挫折,作一個曲折,反跌出馮子材的氣憤填胸,誓殲強敵的信心與決心,愛國主義激情,充沛于字里行間。謗書盈篋,見《戰國策》:“魏文侯令樂羊將攻中山,三年而拔之。樂羊返而語功,文侯示之謗書一篋。”“小敵”句本于《后漢書·光武帝本紀》:“劉將軍(秀)平生見小敵怯,今見大敵勇,甚可怪也。”這里是反用其語,連同上句“謗書”,是指廣西巡撫潘鼎新等誹謗者的話,“氣涌高于山”,本于《三國志·吳志·吳主傳注》:“權曰:近為鼠子所前卻,令人氣涌如山。”玉關,玉門關,這里借指鎮南關。敢死士,出于《南史·宋武帝紀》。據徐珂《清稗類鈔》:“子材初練有藤牌隊數百人。”詩意即指此。樓蘭,西漢西域國名,這里借指法國侵略者。王昌齡《從軍行》:“不破樓蘭終不還。”為這歌用語所本。以上是第二大段的第二個層次。以下寫戰斗的正面。先寫馮子材的進軍命令。蛇矛,古兵器,《晉書·劉曜載記》:“陳安手奮七尺大刀,右手執丈八蛇矛。”匈奴,借指法國侵略者。岳飛《滿江紅》詞:“笑談渴飲匈奴血。”出以談笑,寫子材的豪氣萬丈,根本不把敵人放在眼下。接著寫軍士的回答。梃,棍棒。蘇軾《表忠觀碑》:“奮梃大呼,從者如云。”這里直用其語。孤,辜負。李陵《答蘇武書》:“陵雖孤恩。”據徐珂《清稗類鈔》載:“將戰,隊長請以藤牌隊沖鋒,而后以大軍繼之。子材嘉之,且曰:若毋怯乎?對曰:平日受公豢養之謂何,今事亟矣,吾儕有不循是而行者,當刎頸以謝。”對照詩語,可見遵憲塑造將軍形象,根據事實,不涉浮夸。“將軍一叱”句,本于《史記·項羽本紀》:“項王瞋目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從“奮梃大呼從如云”到“從而往者五千人”,脫胎于黃景仁《余忠宣祠》詩:“將軍戟手指賊語,死為厲鬼當殺汝。青萍三尺水一泓。去此一步無死所。將軍已死殉合門,紛紛部曲呼其群,曰余將軍死死君,我輩何忍孤將軍!從而死者千余人。”遵憲這一節,雖然源于黃景仁詩,但結合《史記》、《漢書》的文法,一氣噴薄而下,幾欲胸吞河岳,可謂壁壘一新,青出于藍。這里,還滲透著將軍與士兵上下一心的精神,為黃景仁詩所未及。兩家都說到“死君”問題,這是因為封建社會時代,愛國往往與忠君不分家,這是時代意識的限制。下面,接著寫具體接戰,橫掃敵軍的壯觀,又顯得光焰輻射,不可逼視。排墻進,言人馬前進的多而且齊,有如墻壁。綿綿延延,連續不斷。相擊應,戰斗時前后照應。本于《孫子·九地》:“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俱應。”轟雷二句,謂當時法軍方要發炮,炮手即被清軍擊毀。敵軍二句,寫法軍被戰敗。鼓聲死,形容敗陣。語本常建《吊王將軍墓》詩:“軍敗鼓聲死。”十蕩十決,以洪水的沖擊為喻。無當前,無人敢在前面抵擋。語本《晉書·劉曜載記》所載《隴上歌》:“丈八蛇矛左右盤,十蕩十決無當前。”“一日橫馳三百里”,寫馮軍大勝,三百里為虛數。《清史稿·馮子材傳》載:“諸軍以子材年七十,奮身陷陣,皆感奮殊死斗。關外游勇客民亦助戰,斬法將數十人,追至關外二十里而還。越二日,克文淵,被賞賚。連復諒城、長慶,擒斬三畫五畫兵總各一。乘勝規拉木,悉返侵地。”這一節是第三個層次,寫馮子材軍大捷,形象生動,而又高度概括了三天的戰事,與史書所載相符。以上三十三句,是第二大段。
“吁嗟乎”以下至末是第三段。追溯馬江戰敗,到龍州大勝,盡情地對馮將軍作了歌唱,并致慨于當時能抗擊強敵如馮將軍者太少了,又進一步歌頌了將軍,可謂高唱入云。馬江一敗,指光緒十年法提督孤拔率兵船來福州馬尾,有占據地方為要挾之意。有守土之責者何如璋、張佩綸等疏懈未戒備,七月初三日,清馬江艦隊大敗于法,兵輪盡殲。龍州,清代屬廣西太平府,為邊陲要地,馮子材出兵即在此。拓地,指馮軍出關,開拓戰地。賊氛壓,倒裝語,謂把法軍的氣焰壓下去。龍旗,清王朝國旗。道、咸,道光、咸豐。《清史稿·馮子材傳》說:“法、越之役,克鎮南,復諒山,實為中西戰爭第一大捷。”制梃,語本《孟子·梁惠王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虎狼秦,借指外國侵略者,語本于《戰國策》:“夫秦,虎狼之國也。”興滅國,使滅亡的國家重振。語本《論語·堯曰》:“興滅國,繼絕世。”柔,安撫之使順服。最后四句,也是脫胎于黃仲則《余忠宣祠》詩:“嗚呼元亡尚有人,盡如將軍元可存。嗚呼安得如將軍!”
王蘧常《國恥詩話》總論此詩云:“馮子材諒山之捷,法人潰不成軍,西人自入中國以來,未有如此次之受巨創者,亦可以稍雪國恥矣。《馮將軍歌》,刻畫將軍,虎虎如生。連疊十六將軍字,蓋效《史記·魏公子無忌列傳》。”王氏此論,涉及到這詩疊用將軍字的藝術特點。但這只是說了一點,也沒有進一步作闡明。我們欣賞這詩,最好根據黃遵憲自己提出的寫詩準則去考察。黃氏《人境廬詩草自序》,全面提出了他的主張。其中有若干要求,在這詩中就得到了體現。他說:“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這是以文為詩的特點,也是以《史記》《漢書》等紀傳散文為詩的特點,寫馮將軍接受抗敵任務后,來個“謗書盈篋”作伸縮,“謗書盈篋”后,又來個“氣涌高于山”作離合。寫鎮南關大勝后,來個馬江一敗,再來個龍州拓地,龍旗翻天作伸縮離合。都是巧妙地體現了《史》、《漢》散文藝術,連用將軍字,也可以包含在內。《自序》又說:“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根據上面三大段的分析中,可以看到這詩采取假借的事名物名等語源,本于經書的五處,本于史籍的九處,本于子書的一處。(還有本于前人文章句子的二處,前人詩句的三處,不計)。《自序》又說:“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這詩中寫到的“黃褂色映花翎飄”,就是官書會典中的名物,清代所特有,古人所未有。《自序》又說:“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這詩的氣魄,無疑得力于唐、宋大家。而其脫胎于黃景仁《余忠宣祠》詩這一點,又正是煉格及于晚近小家的明證。這種種融于一爐,合于一體,就成為“不名一格,不專一體”,“為我之詩”的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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