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慶生
宴北人張侍御家有感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髻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吳激
這是一首在金國詞壇享有盛名的作品。《本事詞》卷下說:“吳激《人月圓》、《春從天上來》二詞,皆有故宮離黍之悲,南北無不傳誦焉。”感傷亡國,懷念舊邦,表達強烈的愛國情緒,是該詞的中心主題。洪邁《容齋題跋》卷二載有該詞本事:“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張總侍御家集。出侍兒佐酒,中有一人意狀摧抑可憐,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宮姬也。坐客翰林直學士吳激賦長短句紀之,聞者揮涕。”邁父洪皓在金天會七年(宋建炎三年,1129)奉使金國,天會八年前往上京,得與奉使被留的北宋舊臣宇文虛中、吳激相會。他們一次同參與北人張總侍御的家宴,席間見到一位北宋宗室之女。據宇文虛中席間所作《念奴嬌》詞:“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她已經嫁給徽宗生母陳皇后的娘家為婦,原先身份十分顯貴。北宋亡國以后,她被擄到北方,分賞給這位軍官,成為歌舞佐酒的家奴。宗姬身世的這種大起大落,正是亡國慘劇最為生動的寫照。詞人在寫此詞時有意攏合歷史上眾多的亡國典實,將其置于極為深廣的歷史背景中觀察描述,賦予作品巨大的時代意義。
首二句寫宗姬被招來歌舞佐酒。南朝陳后主制《玉樹后庭花》曲,沉迷歌舞,荒淫作樂,不理國政,招致亡國慘禍。唐代詩人杜牧作詩以諷:“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詞人點化杜詩,傳神地描寫宗姬歌唱宮中舊曲,為賓客佐酒的凄慘場面。繼下三句追原宗姬身世,化用劉禹錫《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昔日華堂圮為荒丘,堂上之燕就只好到平常百姓之家重新筑巢,宗姬正是這樣的移巢之燕。這是北宋亡國的直接惡果。
下闋前三句寫眼前宗姬形貌處境。“恍然一夢”,不僅寫世事變化之速,變化之巨,轉瞬之間滄海成為桑田,也包含了身世如夢之意。“仙肌勝雪,宮髻堆鴉”兩句,兼有雙重意蘊。宮姬雪膚花貌,衣著發式一如宮中,這種形貌上的“不變”與身份之“巨變”形成極大的反差,正是亡國之“夢”的一個現實的投影。其次,據《靖康稗史》之四《南征錄匯》說,圍汴之初,金軍已有妻宋民女者,帥府有令:“婦女已從大金將士,即改大金梳裝。”后為定制。這位宗姬在宋亡三年后仍然不改舊時宮妝,以示不忘故國,身雖為奴,守志不辱。《容齋題跋》云其“意狀摧抑可憐”,“摧抑”者,憔悴挫辱之謂,宗姬定因此而受到種種折磨。宇文虛中《念奴嬌》詞:“看來依舊是,宣和妝束”,以及該詞的描寫,都有意將此表出,歌頌她高尚的愛國品節。歇拍三句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坐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同是天下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如果說宗姬命運是上萬被擄婦女身世的寫照,又何嘗不是包括吳激等人在內的失國孤臣生平的縮影。詞人由此將宗姬之悲推衍為亡國遺民共同的悲憤哀痛,賦予作品深刻的時代意義。這曲凄婉的亡國哀歌,又由宗姬之口悠悠地唱出,又怎能不令“聞者揮涕”呢?
這首詞具有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可稱為“詞史”。在寫法上,卻又不沾滯于一人一事的如實記錄,而是脫開一步,從千古興亡,悲恨相續的歷史高度,對眼前情事作俯瞰式的觀察與描寫,借助用典,不僅使所詠之事向典型高度升華,發抒深刻的黍離之苦,而且因為以虛筆寫實事,又使作品具有空靈之美,產生雋永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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