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晶
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錮之再重。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遺民,有聞于志乘者。其藏書之日,為德祐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兵外來以復土宇,至于痛哭流涕,而禱之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移,必有一日變夷而為夏者。于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祐末年之事。嗚呼悲矣!其書傳至北方者少,而變故之后,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余年,而今復睹之富平朱氏。昔此書初出,太倉守錢君肅樂賦詩二章,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死;錢君遁之海外,卒于瑯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為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獨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運之日往,值禁網之愈密,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故作此歌以發揮其事云爾。
有宋遺臣鄭思肖, 痛哭胡元移九廟。
獨力難將漢鼎扶, 孤忠欲向湘累吊。
著書一卷稱心史, 萬古此心心此理。
千尋幽井置鐵函, 百拜丹心今未死。
胡虜從來無百年。 得逢圣祖再開天。
黃河已清人不待, 沉沉水府留光彩。
忽見奇書出世間, 又驚胡騎滿江山。
天知世道將反復, 故出此書示臣鵠。
三十余年再見之, 同心同調復同時,
陸公已向厓門死, 信國捐軀赴燕市。
昔日吟詩吊古人, 幽篁落木愁山鬼。
嗚呼!
蒲黃之輩何其多, 所南見此當如何!
顧炎武
這首詩借詠嘆《心史》,以抒發自己系懷故國、欽敬愛國志士的深情。《心史》,相傳為宋末著名愛國士大夫鄭思肖所作。鄭思肖,宋末福建連江縣人,宋亡之后,隱居蘇州,改名思肖(肖代“趙”字,以志不忘宋室),字憶翁,號所南,都表示不忘故國之意。平居坐必南向,常南向痛哭。有高度的民族氣節。顧炎武所經歷的明清易代之際,與鄭思肖所處的時代是很相似的。顧炎武對故國的系念以及對清朝統治者的憤恨,也是與鄭思肖前后相近的。對鄭思肖及其《心史》的詠贊,正是顧炎武自己愛國襟懷的袒露。
詩前有四百余字的序,敘說了《心史》的發現過程,并且直接表達了對抗清愛國志士的懷念與欽敬。序文本身便是一篇情感濃烈的好文章。圍繞著《心史》的發現以及人們對它的高度重視,詩人勾畫了宋末元初和明末清初的一些愛國志士的剪影,使這首詩有著鮮明的現實性。而在序尾,詩人又直接敘寫了自己“獨立不懼”的亢烈志節,使詩作具有了慷慨悲壯之氣。
全詩可分為三層。從“有宋遺臣鄭思肖”到“百拜丹心今未死”,為第一層,詠贊了鄭思肖在宋亡之后的愛國忠憤之情。“有宋”四句,一開始便寫出鄭思肖的亡國之痛。“九廟”,皇帝的宗廟。元朝滅了宋朝,社稷已傾,江山易主,鄭思肖不時痛哭,足見其愛國情深。“漢鼎”指漢族政權。獨力難扶“漢鼎”,只好以自己的孤忠憑吊屈原。“湘累”,指自沉湘水而死的愛國詩人屈原。這里是說,鄭思肖的愛國孤忠,正是和屈原的愛國精神一脈相通的。“著書”四句,將筆墨轉到《心史》上,說鄭思肖所作《心史》,雖以鐵函置于“千尋幽井”之中,但作者的“百拜丹心”至今未死,因為雖處不同時代,上下數百年,但愛國志士的情愫卻是相同的。
“胡虜從來無百年”到“故出此書示臣鵠”八句為第二層,詩人概括了從元到清“胡人”再度入主中原的滄桑歷史,說上天出示《心史》,作為臣子的楷模!“胡虜”指元朝,無百年,指統治中國不超過百年。“圣祖”,指明太祖朱元璋。“再開天”,重見天日,言朱元璋滅元建明。“黃河”二句,說鄭思肖沒有來得及見到天下光復,但其所著的《心史》仍在井中發出熠熠光彩。“奇書”指《心史》。清人入關,鐵蹄踏遍華夏江山,《心史》復出,這二首之間似有一種內在的神秘聯系。“天知”兩句進一步闡明這種聯系,說無意將此奇書在變亂之際出示天下,昭告為人臣者當以鄭思肖為榜樣。《禮記·射義》云:“為人臣者,以為臣鵠。”鵠是射箭的靶子,引申為目標、標準。這一層把《心史》與歷史滄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以《心史》的沉浮關合時代的巨變,詩意曲折跌宕。
“三十余年再見之”到“所南見此當如何”八句為第三層。從再見《心史》想到宋末愛國志士慷慨壯烈的報國之舉,表達了詩人的深切追慕之情。同時,又感于明清之際多臣有投降求榮之輩,詩人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三十余年”,《心史》初于井中發現是崇禎十一年(1638),而詩人作此詩時是康熙十七年(1678),相隔四十年,此處說是“三十余年再見之,同心同調復同時”,也正是序中所說的“不見此書三十余年,而今復睹之富平朱氏。昔此書初出,太倉守錢君肅樂賦詩二章,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詩人此時賦詩的心情與當時錢、歸二人是完全一樣的。“陸公”、“信國”是贊頌宋末愛國名臣陸秀夫、文天祥為國赴死的高行壯節。陸秀夫在崖山兵敗,背負帝昺,投海而死。信國,指文天祥,恭帝時任右丞相。祥興元年(1278),封信國公,在五坡嶺兵敗被俘,后被送到大都(今北京),寧死不降,慷慨就義。這兩句既是對宋末愛國名臣的追慕,也是對明末愛國志士的憑吊。“昔日”兩句就直接表達了對張國維、歸莊等人之死的哀痛與懷念。“蒲、黃”兩句,是對無恥投降的人的無比憤恨與蔑視。蒲指蒲壽庚,宋末任提舉市舶;黃指黃萬石,任江西制置使,皆降元。明末降清者很多,詩人借蒲、黃指斥此輩。
顧炎武不僅是著名的詩人,同時也是清初的著名思想家、愛國者,他的詩作內容深刻,風格渾厚,深得杜詩之真脈。這首七言歌行,寫得蒼涼悲慨,而又勃發著英武之氣。詩中基本上是四句一轉韻,曲折盡致地表達了詩人磊落崢嶸的情懷。詩始終以《心史》作為中心線索,而又勾畫出宋末與明末愛國志士的群像。筆法是十分巧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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