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和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在唐代,小令詞的清空和王維一派水墨畫的沖淡,可以說是互為輝映的雙璧。詞人而兼畫家的張志和,正是把握了這一宗藝術瑰寶的高手。他把高遠的情思外化為清空的意境,又把質樸玲瓏的語感,提煉為翛然脫俗的沖淡意趣,從而使他的詞作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高蹈風格。他傳世之作有《漁父》詞五首,但另外四首卻都為這一首的光輝所掩。也正因為有這么一首短短的詞,張志和得以傳名千古。
張志和肅宗時待詔翰林,做過左金吾衛錄事參軍,因事被貶,作南浦尉。赦還以后,絕意仕途。朝廷賜給他奴婢各一名,他把他們配為夫婦,取名“漁童”、“樵青”,自號為“煙波釣徒”,長期過著隱逸生活,徜徉于太湖一帶的山水之間。他對文藝多所通曉,凡歌詞、書畫、擊鼓、吹笛,無不精工,善于汲取各方面的營養化為己用,《漁父》詞便是借鑒民間的漁歌而成的。
由于取自民間,這首詞的基調以清新、質樸見長。但另一方面,由于作者張志和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漁父,而是以“煙波”為寄托的文人式的“釣徒”,所以詞中除了具有民間文學的質樸、清新之氣外,還融和著一種出污泥而不染的古代高蹈文人的淡泊、澄潔的高情遠意。
因此,我們可以說《漁父》詞是漁父式的文人之歌,也是文人醉心漁父而確乎領略了煙波妙境的歌。盡管這境界不能代表漁父的心境,但作為詩人藝術加工的形象,作為張志和由于長期徜徉太湖之上積淀而成的審美意象來說,這首詞正如胡震亨稱道王維所說的:“以淳古淡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唐音癸簽》)在那一個長夜難明的社會,不求聞達,“有山林閑適之趣”,可以說是別有襟抱的。當然,因為詞人和世俗相忤,只落得從大自然中覓取心靈滋養,陶醉其中,也就不免回避現實。但畢竟不能掩蓋作品的出于自然的淳美的光彩,到如今,作品依然給讀者帶來詞人的淡懷逸致的美感。
詞人的淡懷逸致不是訴諸直接詠懷,而是寄情于景,以畫入詞。通篇二十七字,寫了山,寫了水,寫了白鷺和肥魚,寫了斜風細雨,更寫了優游自在的漁父。詞人藉漁父寄托自己的情懷,而漁父又是被安排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之中,顯示了這是一幅江南水鄉的漁歌圖。
盡管詩是時間的藝術,畫是空間的藝術,一動一靜,各有特點,然而它們卻又可以相通和相補。東坡論王維之作“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正說明高明的詩人,善于在時間流程中,突出事物的某一點,描繪出空間中一剎那間靜止的狀態;而高明的畫家,也善于在暫時凝固的畫面中,不著一筆,巧妙地傳寫出事物靜止時前前后后可能出現的變化。張志和是詞人,又是畫家,所以他對淡懷逸致的抒發,是詩畫相兼的。從漁父的長期煙波生活中切取這么一點:恰是斜風細雨時,江南春色方濃時,而偏偏又是桃花汛泛起時。就這樣,作者寫出了一剎那的空間狀態,相對凝定式的畫圖。與此同時,他還用中國傳統的“散線透視”畫法,以舊吳興縣西的西塞山作為觀察點,羅羅清疏地、幾乎是信手拈來地捕捉了山前的一片景色:高處有從水田飛入上空的白鷺鷥,低處有落英繽紛的春水綠波,以及引起人們鮮美味覺的大口細鱗的肥嫩鱖魚。作為畫圖中心的,則是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的漁父。而從這些互為烘托的靜態的空間結構中,分明又通過景物生氣的渲染,抒發出漁父內心翛然自得的動態。鷺在飛,水在流,魚在潑刺地嬉逐,一切景物都是那么新鮮、清麗、秀潤,當然,漁父也就被當前的景物所吸引,產生了自然、淳樸的意趣和不愿離開這一個魅人亦復宜人的境界的深情。你看,“斜風細雨不須歸”,對漁父說來,不正是他對美的發現、美的執著么?在斜風細雨中,漁父體驗到鷺鷥的飛翔更為飄逸,漂流在水里的桃花瓣格外鮮妍。在這樣優美的環境中垂釣,漁父的心情,就不止是為美陶醉,而且還為當前的優美畫境而堅定了意志,不僅是“不思歸”,而且更進一步作出訴諸審美判斷形式的“不須歸”了。漁父所執著的已經不是垂釣,而是作為詞人內心的自白——“我決心以山水之間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終老”。這顯然又是畫中之詩,隱伏在西塞山前空間結構背后的時間潛流,悠悠地但終于又是深穩有力地蕩漾著的感情波瀾。就憑這樣的時間和空間的結合,而尤其是突出了瞬間的靜止的狀態,突出了漁父這一個寫景人物,讓他“與山水有顧盼,人似看山,山亦似俯而看人”(《芥子園畫譜》),這樣的詩中之畫,便充溢著一位自號為“煙波釣徒”的胸中丘壑了。
惟其是煙波釣徒的詩中之畫,就不同于唐代著名畫家大、小李將軍的青綠重彩,以及其中所顯示的那種帝王宗室的富貴堂皇氣派。張志和這幅“煙波垂釣圖”,顯然是另一路,屬于王維一派,是潑墨畫,是寫意畫。畫中景物,無不有水墨淋漓之意。“漠漠水田飛白鷺”。鷺鷥,本來就沾滿了水氣。魚,也離不開水。蘇軾因“長江繞郭”而“知魚美”,張志和因為桃花汛來臨而想起“鱖魚肥”,二者正如出一轍。水映桃花而紅,桃花因水而濕,這和“竹外桃花”不同,自然也是濕漉漉的。漁父的一身打扮,就更不用說了。人、花、魚、鷺,一切都被斜風細雨所籠罩。天地萬物各自消失了它們的邊際而成為渾然整體。這使我們想到古代文人畫的水墨暈染,特別是宋代大、小米的那派取自瀟湘奇觀的云水煙樹的技法。為了矢意絕塵脫俗,所以作者特地給安排了這么一個漁父,“襟度灑落,望之飄然”(劉學笄《方是閑居士小稿》)。而為了表現自己的率性歸真,寄情縹緲,則又把整個畫面,建構為“斜風細雨”的審美內涵,歸于“平淡”二字。林泉高致要淡,向萬物“回歸”的人要淡,因忤世、傲世而避世的張志和自然也要淡。這首《漁父》中的整個人物和事物,按照美學的“先定默契”來說,作為點景人物的傳神之筆,既然已經透露出“煙波垂釣”的隱逸基調,那么人們在目擊到鷺飛,花漂,魚游,以至整個畫幅時,自然也就更容易對之萌發出“同化”作用,不僅走進“平淡”的境界,更能“于平淡中求真味”(王士禎《師友詩傳錄》)。也許有人要問,詞中不是也夾有鮮艷的顏色么?可是別忘記,“青”喲,“綠”喲,它們都已經在斜風細雨中被吹被淋,色彩變淡了。“桃花”也早已漂落水中。一切都淡。至于通篇音節的自然、簡短、隨和、淳樸,它們恰恰體現了作者平易近人的情調,并與作品色彩的“淡”糅合起來,而匯歸為“平淡”的風格。無意雕琢,情趣極深;可再定睛一望,卻又不止忘歸,甚至忘卻了“釣徒”自我,這真是司空圖所說的“遇之非深,即之愈稀”(《詩品·沖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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