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李勒·夏瑪?shù)男摹方?jīng)典詩文賞析
夜晚明亮, 風兒冰凍。 雪兒血紅。
成千無墳的戰(zhàn)士在這里長眠,
手握著劍, 臉目猙獰。 動也不動。
上面一只黑色老鴉啼叫盤旋。
冷月遠遠地泛著蒼白的寒光。
夏瑪站起于血淋淋的尸體間,
兩手支撐在他殘缺的寶劍上。
戰(zhàn)斗的血如川流下他的身邊。
“敬禮! 今晨還盡情地歌唱笑哄
有如樹叢濃蔭里的一群山鴉,
那么許多歡樂的健兒們之中
還有沒有一息尚存的一人呢?
靜寂無聲。 我的鐵鎧已經(jīng)洞穿,
斧起釘落, 我的鐵盔也已破了。
眼睛流血。 我聽見一大陣怨言
蕩漾有如海洋或狼群的呼嘯。
來吧, 老鴉, 我的勇敢的食人者!
請用你的鐵喙弄開我的胸膛。
帶我沸熱的心給伊美之女吧。
明天你將找到我們還是一樣。
向奧沙拉,耶爾會聚,暢飲盡歡,
金杯相碰,放歌高唱的那地方,
不停地飛去吧,沼澤的流浪漢!
去找我未婚妻,給她我的心臟。
在那白嘴鴉出沒的高樓上端
你會看見她佇立著,玉樹臨風,
青絲曼長,兩耳垂掛精致銀環(huán),
眼睛比良夜的星星還要明亮。
去吧,黑沉沉的使者,請告訴她
我愛她。獻上我的心。她會看到
它鮮紅而堅強,不屈不撓,無瑕,
伊美之女,烏鴉啊,會對你微笑!
我呢,死了。二十巨創(chuàng)流盡生命。
我完了。飲吧,狼群,我的紅血漿。
自由自在,勇敢無瑕,歡笑年輕,
我將往坐眾神之間,在陽光中。”
(施穎洲 譯)
本詩選自李勒的《蠻族詩集》 。在這部詩集的大部分詩作中, 詩人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社會的失望和不滿,并著意在希臘——羅馬文化傳統(tǒng)之外去尋求精神的慰藉,通過禮贊野性未泯的異域文明的單純和強力來對抗現(xiàn)代生活的紛亂和猥瑣。 《夏瑪?shù)男摹肥瞧渲休^具代表性的一首, 它是從一段北歐傳說改造而來的。
本詩具有高度的語言技巧,明亮的夜、 冰凍的風、血紅的雪,這一系列看似矛盾的組合,打破了人們正常的感受方式。它阻塞人們的“官知”,而啟動人們的“神欲”,仿佛字詞之間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要求人們用一種宗教般的態(tài)度去領悟黑——亮、流動——凝固、白——紅這一系列兩極之間的神秘對應。 雖然這里還沒有觸及生與死的觀念,但詩句的暗示力量使我們隱約感到正面臨某種嚴峻的時刻。 有了第一句的鋪墊,詩人進入正題, 描寫出一幅“嚴殺盡兮棄原野”的慘景, 一片死滅。隨即, 這一厚重的死滅被一只老鴉幽微的動態(tài)打破, 仿佛這只老鴉的“啼叫”和“盤旋”是在極度的靜寂中作一種生命的暗示。 這一暗示在接下來的詩句中具體化為夏瑪于血淋淋的尸體間的站立。 圍繞這一站立, 詩人使用了“冷月”、 “蒼白”、 “寒光”等一組契和死亡的意象, 更可見這一息尚存的生命之難得和頑強。 接下來的兩句對夏瑪進行的靜態(tài)描寫造成了雕塑似的視覺效果。 如果這之前的文字富有象征的意味, 那這兩句卻是徹底寫實的, 它體現(xiàn)了詩人所要求的實證精神同詩歌藝術的融合。 這之后的內(nèi)容可看作是本詩的第二部分, 它是通過夏瑪獨白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在這里, 獨白成為表現(xiàn)主人公心情和志向的最直接手段。 獨白的第一節(jié)對生死之間的悲涼感慨通過健兒們的“歌唱笑哄”和英勇赴死的強烈對比來加以表達。 當主人公“聽見一大陣怨言/蕩漾有如海洋或狼群的呼嘯”時, 仿佛是聽到某種神秘的聲音在向他召喚, 他作好了犧牲的準備。 最讓人魂魄悸動的情景出現(xiàn)了, 那就是夏瑪請求老鴉啄弄自己的胸膛, 把沸熱的心帶給伊美之女。 這里沒有任何抒情的成分, 但這絲毫不會妨礙我們在情感上的震動。 伊美之女的形象是在濃厚的異域情調(diào)的氛圍中烘托出來的, 純凈而脫俗, 是主人公在塵世間唯一的牽掛和依戀。 伊美之女不僅僅作為一個情人的形象出現(xiàn), 更重要的是在她身上寄托著主人公對超凡的理想狀態(tài)的向往。 當夏瑪為自己的情人獻上一顆“沸熱的心”后, 他選擇了一條更為高尚的路——普羅米修斯式的犧牲,一種神圣的死。在肉身的毀滅過程中, 他將泰然步入陽光充滿的天宇, “往坐眾神之間”,獲得精神的永恒這一最高的存在形式。 這一切使本詩超越了普通的愛情詩, 而成為對于人類現(xiàn)實處境和理想狀態(tài)的嚴肅思考。
詩人選取人類存在最極端的處境作為著眼點, 使全詩具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野性之美。這種野性使詩歌呈現(xiàn)出某種力度。同浪漫主義者在情感和詩藝上的放縱相反,這種野性的力度潛藏在完美的藝術形式之中。詩歌的每一行詩句都嚴格遵守亞歷山大體的規(guī)范。同時詩歌里排除了那些世俗化的詞匯,恢復了語言的純粹。為了達到本詩在形式上的嚴整,詩人甚至不惜進行了學究式的艱難錘煉。當野性的力量同嚴謹?shù)男问浇Y合在一起時,本詩不僅是有力的,而且是雄辯的和神圣的。在神圣的形式中進行莊嚴的沉思是詩人一貫的理想。在被浪漫主義者大大地忽略之后,藝術形式本身的價值在李勒這里重新得到確認。如果說浪漫主義者把詩神趕到了凡間,那么李勒卻是努力使之重新回到巴拿斯山上的圣殿。
(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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