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法國]日奈》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陽臺”是伊爾瑪夫人開設的一家妓院,一個有著三十八間各類房間的“幻覺之家”。其實,它為顧客主要提供的并非通常意義上的性服務,而是讓嫖客來此實現生活中得不到的種種與性相關或無關的幻想。在一間教堂的圣器室里,身穿金光燦燦的祭祀禮服的“大主教”正用“低沉而虔誠的語氣”對身旁的女人作演講。然而,觀眾很快發現,扮演“主教”的羅歇的真實身份只是一個管道工而已。在其他房間里,身穿長袍的“法官”嚴肅地審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小偷,靦腆的“將軍”騎在由一妓女扮演的馬身上,令其“跪下,前進,甩開蹄子飛奔”,最后英雄般地犧牲等場面。不久,羅歇走上街頭發動“革命”,遭到伊爾瑪的情人兼合伙人警察局長喬治的鎮壓。傳聞女王在暴亂中喪生,革命者要求伊爾瑪取而代之,嫖客們也紛紛搖身變成主教、法官和軍官。然而“革命”很快失敗,而眾人在經歷過這一事件后則發現,夢想成真之后,欲望反而難以滿足。于是,羅歇重新返回“陽臺”,在警察局長的陵墓里過足了癮之后,自閹而死。
【作品選錄】
第一幕
布景
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水晶吊燈,以后各場中都不變。臺上布景像是一間圣器收藏室。這由三面猩紅色的布屏風組成,后面一幅上開有一個門。上方是一個用明暗烘托法繪制的巨型西班牙式十字架。右面墻上掛著一面鑲著鍍金刻花框的鏡子,鏡子里映出了一張沒有收拾的床,如果這間房間安排得當,這張床應當處于劇場正廳觀眾席第一排的位置上。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個大罐子。一把黃色的安樂椅。椅子上搭著一條黑褲子、襯衣和上裝。頭戴教冠、身披金色斗篷的主教坐在這把椅子上。他很明顯地比生活中的常人要高大得多。扮演這個角色的演員足蹬高二十英寸的厚底靴,撐著斗篷的肩膀也大大加寬了,這樣,當大幕拉開時他看上去龐大、僵硬,就像一個稻草人。他臉上的化妝十分刺眼。一個相當年輕的女子,濃妝艷抹,身著透花睡袍,在一旁用毛巾擦手。她身旁站著另一位婦人伊爾瑪,她年近四十,暗色皮膚,外表嚴厲,身著定做的黑西裝,戴一頂有沿女帽,帽上佩有可以系緊在下頜上的帶子。主教坐在舞臺正中一把椅子上,聲音低沉然而熱烈。
主教說真話,主教的氣質不是溫順——也不是溫柔,而是他的聰明睿智。使我慘遭覆滅的正是我的慈悲心腸。我以為能夠把握自己的善良,可實際上成了無聊疏懶的奴隸。也許我的優點不是智慧,而是殘忍,超越殘忍,通過殘忍,我可以進入清凈無為的境地——進入死亡。那么上帝又在哪里?啊,(微笑)我知道你們會問的。(對著他的教冠)啊,教冠啊教冠,當我的眼睛最后合上的時候,我還能看見你金碧輝煌的形象,美麗的教冠、美麗的服飾、美麗的披風、美麗的花邊……
伊爾瑪(殘忍無情地)二千法郎!
整個這一幕中,她基本不動,一直站在門邊。
主教(輕輕地揮手,要她不要打擾)噓!——
伊爾瑪二千法郎!打住吧你就。否則我就要——你明白……得,我還能為你干點什么?
主教(挺不耐煩,有氣無力地把教冠扔在一邊)多謝您了!
伊爾瑪輕點兒嘿!我們的道具還得用呢!(轉過頭對女招待說)把它放好了(把教冠放在桌子上,靠近水罐)
主教(深深嘆了一口氣)人家說,這塊兒馬上就要被包圍了,暴民已經過了河。
伊爾瑪(焦急)到處都是血。我要是你,就從大主教的宮殿后繞過去,然后再抄魚市的小路(突然幕后傳來女人痛苦而尖厲的慘叫,發火)我已經跟他們說過,讓他們輕點兒。謝天謝地,我用棉簾子把窗戶和門堵上了。(突然友好而又居心叵測地)啊,咱們今兒晚上干了些什么?祝福?祈禱?彌撒?還是永無休止的崇拜?
女招待太太,先是祝福,以后是我的懺悔。
伊爾瑪以后呢?
主教夠了,別跟她說。
女招待就這些,以后就是沐浴。
伊爾瑪啊,就這點東西啊。那為什么不能讓人看看啊?就一次。
主教(驚恐萬狀)噢,不,不,不行,這種事情必須保密,我這邊脫衣服,你們那邊兒談這種事情,已經不成體統了。絕不許看……不許看,所有的門都必須關上、閉上、鎖上、系上、鉤上、縫上……
伊爾瑪我不過是問問嘛。
主教一定得縫上,太太,不管怎么著。我不想再談了。Consummtum est(到此為止)嘿!嘿!我說的是拉丁語嘿!行了,我現在擔心的就是怎么回家了。
伊爾瑪我擔心的就是我那二千塊錢。
主教(聲音變得清楚明晰,好像剛從夢中醒來,語氣中顯出不耐煩)我們并沒全力以赴,只不過六項大罪,還不是我最喜歡的六項。
女招待說什么呢?就六項大罪,那可都是死罪啊!我好不容易才想出這六項大罪來。
主教(焦急,擔憂)你說……那罪行都不是真的?你說他們不是真的?
女招待當然是真的,我是說我犯這六項大罪可費了老勁了,你可不知道“不服管教”有多難……
主教我懷疑。現如今啥事不能干,要想找件不許干的事還真不容易。可是你這些大罪要不是真的,你現在該可以告訴我了吧。
伊爾瑪得了得了,她要真說,你下次又該沒完沒了嘮叨了。都是真的,沒問題。(對女招待)幫他把花邊兒解下來、鞋子脫下來,可別讓他著涼。(對主教)想喝一杯熱的嗎?來一杯OX吧!
主教不用啦!沒那工夫了,必須走了。(不勝惆悵)唉,就六個,不過都是死罪!
伊爾瑪過來,過來,你得脫衣服了。
主教(苦苦哀求,幾乎要跪下來)別,別,再呆一會兒。
伊爾瑪時間到了,快點兒,別啰嗦!
伊爾瑪說話的當兒,他們給他脫衣服。
主教(對女招待)那些罪行你真的做出來了吧。啊?
女招待啊,做出來了!
主教你干的那些事,你是成心干的吧,是吧。
女招待是!
主教你揚起頭向我走過來那會兒,是不是因為烈火焚心而變得容光煥發。
女招待是!
主教當我深情地向你注視的時候……
女招待是!
伊爾瑪你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懺悔,是不是?主教大人……
女招待是!
伊爾瑪你看見了懺悔。
主教(站起身來)差不離兒吧!可我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不是懺悔呢?啊,我看見的是對罪惡的渴求!她已沉浸在罪惡之中,她受了罪惡的洗禮,她睜大雙眼注視無底的深淵,死亡慘白的顏色使她的臉龐變得栩栩如生。可是,主教的尊嚴正在于他能赦免你的罪惡,哪怕是偽造的罪惡。
女招待(忽然賣弄風騷地)要是我那些罪行是真的呢?
主教(聲音變了,不再是戲劇腔)你是瘋了!你沒有做那些事情吧!啊?
伊爾瑪你用不著為她的事情擔心,根本是不可能的……
主教我知道,我知道。在你這兒根本就不可能做下罪惡的事情,你們就生活在罪惡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悔。一個人要活在罪惡中,怎么可能做罪惡的事情呢?是不是?魔鬼也是一個演員,只有這樣才能認出他來。他還是個了不起的演員,這就是為什么教會總要譴責這個行當。
女招待你被現實嚇怕了,是不是?
主教嘿,你說的那些罪惡要是真的,你的罪惡可就成罪行了,那我可就栽了。
女招待你是不是要去報警?
伊為主教脫衣服,主教身上還穿著披風,幕后又傳來女人的刺耳的慘叫。
伊爾瑪他們又來了,我得過去讓他們住嘴。
主教剛才那一聲可是真的。
伊爾瑪(著急的)是嗎?哎喲,我可說不好,咱們又怎么能知道呢?
主教(慢慢朝鏡子走去)鏡子,鏡子,墻上的鏡子……我來這兒干什么來了?來尋找罪惡?來尋找純真?(紳士氣地轉過身來,面對伊爾瑪。)走!讓我一個人呆著。
伊爾瑪天已經晚了,外面的情況越來越危險。
主教(懇求)再呆一分鐘。
伊爾瑪你在這兒已呆了兩小時二十分鐘,也就是二十個再呆一分鐘了。
主教(勃然大怒)讓我一個人呆著,想聽就在門外聽,我知道反正你也在聽,等我完了你再過來。
兩女人嘆口氣出去,看來她們已無法忍受。主教一個人留在房間里,可以看出主教在努力進行開始時的狀態,然后站到鏡子前,舉起自己白色的法衣。
主教鏡子,鏡子,請回答我!面對上帝我發誓,我從來沒有覬覦主教的寶座,不管是通過我的善心還是罪惡,一旦成為主教只能意味失去主教的尊嚴,讓我解釋一下(精確地,好像是在進入邏輯闡述): 我要真正成為主教,而應當學會那些能真正讓我成為主教的言行舉止。如果我僅僅是為了成為主教,而登上了主教的寶座,那我就得必須時刻記住我是主教,否則就不能完成主教的職責。我說清楚了嗎?(他突然一把抓住自己的法衣拼命親吻。)花邊,花邊,千百雙細嫩的小手織成了你,為的是覆蓋這天使般的胸膛,鼓鼓囊囊的胸膛,還有臉龐,還有這毛發!你花團錦簇、五彩斑斕,把我的身軀襯托的高貴無比。啊!我剛說什么來著?對了,對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嘿!想起來了。職能終究不過是職能,不是一種存在的方式。可是主教,那可是一種存在的方式,這是一種上天降下的責任,一種負擔。教冠啊教冠,花邊、金色的織物啊!首飾……滾他娘的職能。
一梭子沖鋒槍,伊爾瑪從半開的門里伸出頭來。
伊爾瑪你完了嗎?
主教天吶,老天爺吶!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滾開,我正在尋找我的靈魂。
伊爾瑪把門關上。
主教使我金光閃爍的威儀和尊嚴決不是來自我的職能,也不是發自我個人的品德,上帝啊!我的威儀和尊嚴另有神秘的出處。主教的形象已取代了我自身。鏡子,我說明白了嗎?金光閃爍的影像,你漂漂亮亮就像一個墨西哥雪茄的盒子,我只想做一個形單影孤的主教,做一個徒有其表的主教,我要消滅主教的職責,消滅得干干凈凈,我要鬧出一個丑聞來,我要強奸了你,臭娘兒們!婊子!騷貨!
伊爾瑪(又回來)夠了,夠了,你一定得走了。
主教你瘋了,我還沒完呢。
二個女人都過來了。
伊爾瑪我不是來跟你吵架,是來給你增加點樂趣。
主教(嘲諷)你是想告訴我說,這房間該別人用了,你得重新布置這些鏡子和水罐了。
伊爾瑪(動了氣)這和你無關。你在這兒時我已經預先告訴你了,我還要告訴你: 不管你是誰,這時候在街上逛是很危險的。(遠處一陣吶喊)
主教(忿懣地)你他媽就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時間一到,你不會管任何人的死活。
伊爾瑪(對女招待)給他卸妝。(主教脫下高底靴,看上去和最普通的演員一樣高。)好啦,好啦,幫幫忙,你身上都僵硬了。
主教(茫然若失)僵硬了?我變僵硬了?這是出神入化了。
伊爾瑪(對女招待)把他的上衣給他。
主教(看地板上那堆戲裝)我的衣冠,我的花邊,只有通過你我才能重新進入自我。我才能重新占有一片世界,我才能重新攻占我的城池,我才能在一片林間的空地上安身,在那里我至少還能自殺,我可以決定一切,我可以直面自己的死亡。
伊爾瑪美極了。好啦,你現在必須得走了,你把車停在旁門了,就在電線桿旁邊。
主教(對伊爾瑪)都是因為那個沒用的警察長,把我們扔給暴徒去屠宰!(轉身而對鏡子吟誦)教袍吶!教冠吶!花邊吶!還有你,我金色的斗篷,你使我遠離塵囂。哪里是我的腳?我的腳在哪里?我的手在哪里?在這熠熠發光的綢緞下面,我的手在做什么?它們只能不停地扇動,像是折斷的雞翅膀,不是天使的翅膀,而是松雞的翅膀。啊,僵硬的斗篷,在你的溫柔和幽暗中,最仁慈、最光明的靈魂正發育、滋長。我的仁慈在你的庇蔭下將潤澤大地,普照眾生。有時難道我的手不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停頓)為蕓蕓眾生降福施恩?還是讓他們慘遭涂炭?我的手像個烏龜腦袋,從我的袍縫中撥開兩片衣襟,呈現在世人面前。烏龜?還是機警的毒蛇?它還要回到巖石中間去,我的手躲在自己的隱蔽所中,它會做夢的。主教的衣冠吶,金色的斗篷吶……
第二場
同前場一樣的水晶吊燈。三面棕色的折疊式屏風,同前場一樣的鏡子,鏡子中映出前場中那張沒有收合的床。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雙手被縛,又像是被拴住,身上的薄紗裙已經撕開,露出乳房。她面前站著“打手”。打手是一個身材極其魁梧的赤膊漢子,一身橫肉,一條皮鞭插在背后帶圈上,看上去像是長了一根尾巴。場內還有“法官”,他立起身時,顯得比真人高大。他也穿上了厚底靴,靴子從官袍下露了出來。他臉上化了妝。“法官”匍匐在地,蠕動著向年輕女子爬去,女子向后退縮。
小偷(伸出一只腳)不行!舔!(大聲)先舔!……
法官繼續往前爬,慢慢地痛苦地站起來,可臉上顯得很高興,走過去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小偷,即上面所說的年輕女子,不再擺居高臨下的樣子,而顯得非常可憐。
法官(嚴厲地)你是小偷,你被抓住了,警察把你抓住了。你忘了,不管你做什么,在哪兒做,你都逃脫不了我們警察的鐵壁銅墻。我們警察人人都有一雙像蒼蠅一樣雪亮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你們,盯著你們所有的人,把你們所有人都緝拿歸案。你有什么好說的,你被當場抓獲了。你裙子底下……(對打手)到她裙子底下摸一摸,那兒有一個秘密的小口袋,一個聞名遐邇的袋鼠口袋,(對小偷)撿到什么垃圾玩意兒你都往里塞,因為你貪得無厭,藏污納垢,不識好歹: 而且你還是個大傻冒。(對打手)你在她那臭名昭著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些什么?
打手香水,老爺。一支手電筒,一把噴霧器,兩個桔子,五雙襪子,一個大海星,一條洗澡毛巾,還有一條紅頭巾。(轉身對法官)你沒用心聽,我說一條紅頭巾。
法官(法官一激靈。)一條紅頭巾,啊,我們已經演到這兒了。對啦,我要問問你,你拿條紅頭巾干嗎,那條紅頭巾,你拿它要做什么?你要勒死誰?啊?回答!勒死……啊?誰呀?你是小偷,還是殺人犯?告訴我,孩子。(非常和藹地,哀求地)告訴我,我的孩子,告訴我,我求求你了,告訴我,說你是個小偷。
小偷行啊!大人。
打手不對……
小偷(迷惑不解地望著他)不對?
打手還沒到呢。
小偷什么?
打手我剛才說,你的招供還要往后,先抗拒。
小偷那我又得挨打了。
法官(用蜜糖一樣的聲音)太對了,我的孩子。你是會挨打,先是抗拒,然后承認,最后悔過。我在等待你可愛的眼睛噴涌出的熱淚。啊,眼淚的力量啊!我真想沉浸在眼淚中。我的法典在哪兒?(伸手到法衣下摸出一本書來)
小偷可我已經哭過了。
法官(好像在讀法典)那是因為你挨了打。我要的是悔過的眼淚。等你像一片草場那樣濕潤了,我才滿意。
小偷這可不容易,我剛才使勁想哭。
法官(停止閱讀,用一半演戲一半隨意的口吻說)你挺年輕,是剛來的吧。(焦急不安地)你別是未成年吧?噢?
小偷不是,先生。
法官你應該叫我法官先生。你來這兒多久了?
打手前天來的,法官先生。
法官(重操戲劇腔,又開始閱讀法典)讓她說下去。我喜歡她可憐巴巴的細嗓門兒。聽著,你當好小偷,我才能當好法官,就是假小偷,假法官,懂了嗎!
小偷懂了,法官先生。
法官(繼續閱讀)好,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還順順當當。我的打手,狠狠地揍了你,因為這是他的工作。你、我、他,咱們三個誰也離不開誰。他要不打你,我就沒法制止他;他必須得打你,因為只有這樣,這才能阻止他,才能顯示出我的威嚴。你瞧,你什么也不能承認,這樣他才能揍你。(隔壁房子傳來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法官用正常語調說。)怎么回事?怎么門沒有關好?別人能看見咱們嗎?能聽見咱們嗎?
打手當然不能!別擔心,我已經把門給插上了。(走過去查看后門上插著的巨大的門栓說)外面的走廊,外人是不許用的。
法官(自然地)你敢肯定?
打手絕對肯定,(伸手到自己口袋里)我可以抽根煙嗎?
法官(自然地)抽吧,煙草的氣息給我靈感。(傳來和剛才一樣的聲音)那是什么?什么時候才能清凈一會兒。(站起身來)怎么回事?
打手(干巴巴)沒怎么回事,一定是東西掉在地上了,你太神經過敏了。
法官(自然地、隨便的口吻)也許吧。神經過敏自有它的好處,誰也別想在我的眼睛里揉沙子。(站起身朝墻壁走去)我能看看嗎?
打手只能看一眼,時間不夠了。(聳聳肩膀,向小偷遞了個眼色)
法官(看了一眼以后)燈火通明,可是空空蕩蕩。
打手(聳聳肩膀)空空蕩蕩!
法官(比剛才更隨便的口氣)你看上去像是有心事,有什么消息嗎?
打手今天下午就在你來這兒之前,有三個重要的監獄落入了暴徒手中,他們四處點火,可是沒有一個消防隊員出來救火,全城火光沖天,最高法院……
法官警察局長在干什么呢?翹著二郎腳,閑著沒事干,是不是?
小偷四個小時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要是跑得出來,他一定會來這里,說不定這會兒他就到了。
法官(坐下來對小偷)他最好還是別來,甭想從皇后橋過來。
打手怎么啦?
法官昨天晚上他們把橋炸了。(咯咯笑起來)
小偷(被惹惱)我們知道,這里也聽到了爆炸聲。
法官(重新操演戲的腔調,讀著法典)好啦,咱們說到哪里啦?趁著正義的力量打瞌睡的時候,你們去偷,去燒,去殺,去搶,你們無惡不作。
小偷不是這么回事,法官先生,根本沒有。
打手要不要給她點苦頭吃吃。
小偷(一聲尖叫)阿瑟!
打手怎么搞的?不準你跟我說話。你必須回答法官先生的問題,你要叫我打手先生,記住了。
小偷是打手先生。
法官(讀手中的書)好,重新開始,你偷還是沒偷?
小偷偷了,偷了。
法官(讀)好,現在馬上回答,你向上帝保證,你說的是真話,就是真話,除了真話,還是真話,你還偷了什么?
小偷一點面包,法官先生,因為我餓了。
法官(慢慢站起來,挺直腰桿,把手中書放下來)多么燦爛,多么崇高的職責啊。幾瓶香水、一把手電、一個噴霧器、兩個桔子、五雙襪子、一個巨大的海星、一條洗澡毛巾、一條紅頭巾、還有一點面包。我要對這一切進行審判。一名法官!我將審判你們這一系列罪行。我手中執掌著正義的天平,世界是一個大蘋果,我一刀把它分成兩半: 好人和壞人。你一定會承認吧;你是壞分子?好,謝謝你了——(轉過頭向觀眾)女士們、先生們,我兩袖清風,在你們眾目睽睽的監視之下,把一切腐敗糜爛的東西都鏟除干凈。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要是每一個案子都嚴肅審理。這會要了我的命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已經死去。我生活的地方是一個絕對自由的國度,我是地獄之王,我審判的是死靈魂,像我一樣的死靈魂,她也是一個死靈魂。
小偷我害怕,先生。
法官(慷慨激昂地)肅靜!那些走向地獄深處的人,我會分別對待,一些我投進烈焰之中,另一些在天堂里過著無聊慵懶的生活。聽著,你這個小偷、暗探、母狗,現在是冥王在跟你說話,冥王把你放在他手中的天平上。(對打手)地獄的看門狗。
打手汪!汪!
法官好狗!你多么美麗,你一見到新的獵物,就分外可愛。(他掰開打手的嘴巴。)露出你的利齒。多白呀!多可怕!(忽然間,擔憂的樣子,對小偷)你真的偷了那些東西吧?你不是在撒謊吧?
打手她當然偷了。她哪敢不偷。
法官這還差不多。你都偷了些什么?(一陣機槍掃射響過)怎么又來了,沒一會清靜。
小偷我告訴過你,整個北城區都打起來了。
打手閉上你的臭嘴。
法官(惱怒地)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問題?你還偷了些什么東西?在哪里偷的?什么時候偷的?怎么偷的?偷了多少?為什么偷?為誰偷?回答!
小偷我常在人家小保姆出去的時候,遛進門去。當然,我是從偏門進去的。我從抽屜里偷東西,我打碎孩子的存錢罐(顯然在拼命搜腸刮肚)。有一次我打扮得有模有樣,身著一件駝色西裝,黑色的草帽上還掛著一串櫻花,一副面紗,一雙黑色的平跟皮鞋。所以,當然了,我就遛了進去……
法官(急不可耐)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哪兒?哪兒?哪兒?……你遛進了哪兒?
小偷我記不清了,對不起。
打手要不要給她吃點苦頭。
法官還不到時候,(對小偷)你遛進了哪兒?告訴我哪就行。
小偷(亂了手腳)我記不起來了。我發誓,我記不起來了。
打手老爺,要不要我揍她?要不要我揍她?
法官向打手走去。
法官啊哈。原來你喜歡打人,是不是?你太讓我高興了。打手,你這巨大的肉山,完完全全聽命于我(裝出一副在打手身上看到自己形象的樣子)在你的反射下,我才顯得無上光榮,無比偉大。你這可以觸摸的形象,啊,我愛你。我永遠沒有這樣的力量,這樣的本領,在這豐腴的肌膚上留下斑斑血跡。再說啦,我即便有了這樣的力量和本領,又有什么用處呢?(撫摸打手)你在那里吧?對,你還在那里!你,粗壯的臂膀,對我來說,是太沉重了,我的肩頭無法擔負起你的分量,可你卻心甘情愿地追隨左右。手臂粗壯的牛肘。沒有你,我怎么能夠存在?……(對小偷)沒有你,我也不能夠存在;我的孩子,有了你們兩個,我才是一個完全的人。我們是多么漂亮的三駕馬車!(對小偷)可是你比他和我都強,因為你才是第一位的。我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名法官,正是因為你是一個小偷……!若是你拒絕扮演你自己,但請不要這樣,我就銷聲匿跡,我就隨風飄去,我就無影無蹤,我就爆炸了,我就破裂了,我就粉身碎骨了。這樣一來就……?我就怎樣了呢?但你不會吧。你不會拒絕成為小偷吧?你要是這樣,那就太殘忍了,那簡直就是罪行,你就奪去了我生存的權利。(向她哀求)告訴我,我的孩子,我的愛,你不會拒絕?不會吧?
……
(沈林譯)
【賞析】
日奈的《陽臺》創作于1956年,然而其首演并不在法國。它先是于1957年在倫敦上演,三年后才得以與巴黎觀眾見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此劇的內容與方式之激烈與前衛超出了其時法國觀眾承受的能力,一時難以找到知音、場地與資金。有意思的是,即使巴黎的那場首演,其導演也依然來自倫敦。
就內容而言,《陽臺》一如既往地體現了日奈的戲劇思想,即高舉反叛大旗,顛倒是非價值,頌贊丑惡,倡導墮落,以拋棄那曾經把自己拋棄的社會。換言之,這依然是一場高舉黑色祭祀大旗的罪惡禮贊。因此,日奈再一次拒絕了傳統的西方戲劇,再一次從東方戲劇、兒童游戲尤其是宗教儀式中汲取營養。可以說日奈的戲劇觀極其接近宗教,他認為:“在一個與我們生活中的講臺相似的舞臺上,重要的是重新組成最后的晚餐。從這個我們好不容易才重新發現的唯一的主題來看,兩千年期間,最高雅的時髦戲劇每天都是在彌撒祭祀中表現的。”從這一認識出發,他認為東方戲劇遠勝于西方戲劇,因為雖經千百年歷史變遷依然保持了那種神圣而又莊嚴的宗教儀式感,而“即使極其優美的西方戲劇也有一種假面狂歡的、化妝舞會的,而非宗教儀式的氣氛……”兩相比較,西方的戲劇簡直一無是處,“即使是非常好的西方劇本看上去都那么骯臟不堪。舞臺上發生的一切總是那么幼稚可笑。”因此,日奈反復強調戲劇的儀式性和直喻性,認為華麗的語言并不可取,因為它反而會欺騙觀眾,而“戲劇里一切都發生在顯而易見的世界而絕非他處”。我們不妨可以這樣理解,如果將日奈的戲劇看作是一場宗教儀式的話,那么這場儀式的主持便是他本人,演員是祭司,觀眾是信徒,而禮贊的對象則是罪惡。可以說,日奈通過其戲劇創造將整個西方世界徹底顛倒了過來,《陽臺》便是這樣一個世界。
“陽臺”乃是由伊爾瑪夫人開設的一家不同尋常的妓院,各式人等來此“幻覺之家”并非為了一般的性滿足,更多在于實現自己在生活當中所得不到的種種與性相關或無關的幻想。這里有著三十八間各類房間來供客人進行幻想,并提供相應的妓女讓其在行為上得到滿足。本書節選的場面便是這些行為的表現。第一場中,房間被布置成教堂的圣器室,身穿金光燦燦的祭祀禮服的“大主教”正用“低沉而虔誠的語氣”沒完沒了地演講,一旁的妓女機械地應付,而老鴇伊爾瑪則不斷地催其結束。當他將主教服和厚底靴脫掉之后,其平常的身份和庸俗的便服便暴露無遺,原來主教只不過是一介平民而已。第二場發生在“陽臺”的另一間房間,身穿長袍的“法官”正在“嚴肅”地審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小偷”。除了他倆之外,房間里還站著一個赤膊打手。整個場面令人匪夷所思,“審訊”過程中法官表現得特別地溫柔與甜蜜,而且要求將房間全部關閉封死。在經過一番準備之后,法官才開始審訊,小偷則搜腸刮肚地想著自己所犯的罪行,打手幾次要求打人,法官得意無比。最不可思議的則是,該場結束之前,為了能夠宣布判決結果,即讓妓女承認自己的小偷罪名,法官竟然匍匐在地,按照小偷的要求去舔她的腳!而此后的場面也無不如此荒誕滑稽,如第三場出現了一位樣子靦腆的“將軍”,只見他興致勃勃地騎在由一名妓女裝扮的馬身上,不斷命令其“跪下,前進,甩開蹄子飛奔”,還要為她帶上嚼子,套上籠頭、盔甲和馬刺,最后英雄般地戰死疆場……
此劇其實是一部令人撲朔迷離的“戲中戲”。除了上述發生在“陽臺之家”的種種場景之外,日奈還設置了另一條情節,即大街上的暴亂以及被伊爾瑪等人鎮壓的線索,而這一線索依然是通過“陽臺”來間接描寫的。因此,我們在第一場就通過主教與伊爾瑪的對話了解到暴動已經造成城里血流成河,與此同時還不斷從大街上傳來騷亂和槍彈聲。這一暴動背景在第二場得到延續,就在法官與小偷、打手等人進行表演時,不時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弄得法官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神經緊張。通過他們的對話,觀眾得知暴徒們已經占領了三個戰略要地,警察局長也不知了去向。然而,讀者千萬不能將之讀成一場現實中的社會革命,暴動的失敗也決不是敵人無情鎮壓的結果。日奈之所以如此安排,完全是為其主旨服務的。“戲中戲”、鏡子以及演員的表演一切都集中到了“陽臺之家”,處處都向觀眾表明,這個世界是多么的虛假與虛幻。革命的發動者原來是管道工羅歇,而前去鎮壓的正是伊爾瑪的情人兼合伙人警察局長喬治。更有意思的是,亂民們先是將妓女尚達耳當作革命的象征,后來又要求伊爾瑪取代戰亂中喪生的女王。然而革命很快失敗,嫖客們也突然發現,美夢一旦成真,欲望反而難以滿足。最為典型的則是羅歇,他在本為警察局長建造的陵墓里過足了局長的癮之后,竟然自我閹割而死……當所有人都被街上槍聲吸引過去之后,伊爾瑪女王開始將全部房間的燈給熄掉,標志著一天的幻覺游戲的結束。她不無雙關地告訴觀眾:“為了明天……你們該回家了,回到家里你們就放心了,可是家里比在這兒更虛假……”
為了突出與強化這種“戲中戲”的儀式感,日奈運用了多種舞臺手段。這在節選的布景、演員化妝和表演等方面都有明顯的體現。布景當中,最為突出的成分當推鏡子。前三場除了各自特殊的布置外,共同的布景均包括天花板上掛著的一盞枝形燈,三道顏色不同的緞面屏風,最醒目的便是右邊隔墻上那鑲著鍍金和雕花框子的鏡子,其中反射著一張凌亂的床。第一場中在背景屏風的門上畫著一個西班牙式的耶穌受難大十字架同樣令人印象深刻。而在化妝方面,日奈強調要讓人物顯得比平時高大得多,他們腳下的厚底靴竟然有半米之高!主教的肩膀也被披風擴大至極,因而看上去既巨大又僵硬。第二場中,法官也是同樣地顯得特別高大,女小偷和打手則以另一番模樣出現,從而與其形成鮮明的對比,效果極其強烈。
就總體而言,日奈一方面要求“演出應具有在大教堂舉行彌撒的那種嚴肅性”,另一方面則要求表演要顯得“庸俗下流、狂暴和低級趣味”。無疑,強烈的儀式性會使劇本內容與社會現實之間產生距離,從而與日奈的要求吻合一致。他曾如此要求導演:“不要把這部戲演成像對這事或那事的諷刺。它是對圖像和反射的禮贊,因此就該演成這種樣子。只有在這種條件下,它的意義——無論諷刺與否——才會顯示出來。”這句話或許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這部令人眼花繚亂的劇本。
(艾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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