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談談實在的美,談談人的眼睛,例如山,例如光。
陽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皺,它的溝壑,它的覆蓋著易碎的泥土的緩坡,它的雪崩似的滾滾塵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鹽像玻璃一樣閃亮,它巋然不動,獨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堅硬,那么真實。它是大地表面致密的一塊,是一個隆凸,沒有一種活的東西能像它一樣。人們可以給它一個名字,如埃布呂斯,或者庫赫—伊—巴巴。人們可以談論它,講述它的故事,探索它的起源,說說住在它上面的人。人們可以計算它的體積,研究它的構成,它的演變。然而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還是它,不動,不聽,不應。人們可以在它身上取一小塊石頭,帶往很遠的地方,幾千公里吧,或者扔進大海。人們可以在鼓蕩的風中幾天幾夜地燒它,把它變成火山。人們可以在它的縫隙里放入炸藥,按下起爆裝置。然而按起爆裝置的手始終是離得遠遠的,爆炸之后,山依然如故。
山是持久的,強大的,它的基石扎根在大地深處,隨著人的遠離,它始終赫然立于地平線上,繼而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消失的是枯草、樹、一座座房屋、道路、水泥場,剩下的只是輕淡的線,宛若空中膨脹的云,灰色和淡紫色的隆凸,脹滿了空間。它還在那兒,繼續(xù)在那兒,每天,每個早晨,都在同一個地方。它舉起它那巨石嶙峋的大塊向著天空,就這樣,不費一點兒力氣,沒有一點兒道理,因為它就是它,絕對地是它,自由而強大,空氣和水的領域中的一個固體。風從它身上吹過,侵蝕它的峭壁,沿著山谷,自北而南。
沒有什么比這孤獨的山更持久,更真實。任何廟宇,任何建筑,任何人的居所。它們很想跟它一樣,充當?shù)翘斓陌宓剩蛑[藏的神祇們舉起盛滿祭品的托盤。然而山就是一位女神,人們的注視不斷地被引向它。
注視就是光,有生命的光,跳躍著奔向白色的山巖,熱力深入巖石,令其微微地顫動。在不動的山的坡上,小樹和松柏是灼熱的,讓空氣中充滿它們的氣味,而寒冷的風從它們周圍滑過。每天它們都在那兒,用它們的根抓住風化的泥土。云在谷底積聚,然后很快,隨風而降,然后散開,化水為雨,灌林和大樹的葉子分開了,人們聽見山里發(fā)出一陣陣古怪的喘息聲。
光不斷地從虛空的深處向山移動。重要的不是聲音,不是汽車在城市的小路上奔馳,不是古老的無花果樹枝條上一群群的蚜蟲。重要的是人面對孤獨的大山時,他所看見的,他所等待的。
人們看啊,看啊,總是看不夠。人們一無所知,一無所愿,不等待啟示,也不等待變化。人在目光的一端,女神——山在另一端,它們不再孤獨了,它們變成兩個完全一樣的領域,可以讓美通過。
遙遠的美,人不能觸摸,如夜空中的星辰,天上云層的堡壘的軌跡,或晨曦。然而它就該是這樣,不可觸及,比人看見的空間還要大,于是注視和它一樣,不再是腳、翼和輪子所能及的了: 那邊,直到那邊,它到達路的盡頭,越過了有限世界的門檻,進入不可逾越的區(qū)域。
它是多么地穩(wěn)定啊!在它周圍,一切都踉踉蹌蹌,舉步遲疑、消融、變化。人的腿是軟的,胳膊沒了力氣,頸項彎曲如橡膠。然而它,它是石頭做成,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陸的基石上,在寬闊的背上馱著大氣層。
有時,它是無情的,粗暴的,它那尖利的棱角,傷人的絕壁,陡峭的懸崖有鳥兒碰死。太陽在它上面閃光,遍及它的全身,照亮斑斑白堊、石膏、膠結物的懸崖。這時,它是那樣地大,占滿了整個空間,低處的土地朦朦朧朧,藍黑色的天空,緩緩地圍著它旋轉,仿佛大海圍著島嶼一樣畫出了許多同心的圓。它像一個國家那樣大,廣闊得要幾年工夫才能到它的頂,小群小群黑色昆蟲沿著一道道石槽爬行。它像一個行星那樣大,從大地的深處直達天的最高處,整整的一塊,石頭像冰冷的火焰迸射,而且從不墜落。
它是那樣的大,不可能有空虛、恐懼和死亡。它像一座冰山一樣巨大、寒冷,在凝視著它的光中炫人眼目。一切都沖向它,像鐵屑受到磁石的吸引。沿著路一樣筆直的目光,人向著它墜落,而它,是直立的巨大,是物質的巨大。
在一座孤獨的山中有很大的力量。有許多的時間,許多的空間,許多的實在的規(guī)律。在它的石頭中有許多的思想。在它的坡上,灌木和松柏就像白色灰塵中的許多黑色的符號。它們像是汗毛,頭發(fā),眼眉。幾只鳥叫著,在懸崖上空慢慢地盤旋。風在石罅中穿過,古怪地哼著歌兒,隱蔽的溪流發(fā)出很溫柔的響聲。一切都來自于它,空氣、水、土、火。甚至云也生自于它,在很高的地方,在絕壁之間。它們冉冉如火山的煙氣。
有時山也是遙遠的,灰蒙蒙的,被水包圍著,人們只能看見它的臀部、腰肢、乳房和肩膀的柔和曲線,只能看見它的斜落進谷底的長發(fā)的波狀線條。當晚霞中一切都消失的時候,或者當城市和道路像人被困在房子里一樣被煙氣籠罩的時候,山也遠去了。它在拒絕中睡著,裹著沉寂和冷漠。女性的巨人,白色的女神,它突然厭倦了,閉上眼睛,不愿再讓人看它。美是聾的、啞的,孤獨地躲進它的蚊帳。誰敢靠近它?他將迷路,因為那已不再是堅硬的石頭、牙齒狀的絕壁、直立的懸崖了。那已不再是驕傲的生命的努力、德行、美的力量了。那是一種很單薄、很柔弱的命運,仿佛幻影,在沉睡的大地之上的半空中飄蕩,也許是一句話,一段音樂,人們可以用臉上的皮膚感知到,而你則瑟瑟地抖起來。這時,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它。
飛機在云的后面飛過,沒有人看見。海天一色。太陽已遠。于是目光模糊了,沒有什么再發(fā)亮了。慢慢地,慢慢地,夜來了。這幾天它來得更早了,帶著蝙蝠走出所有的洞穴。
這一切過去了,到來了,散走了,周而復始。山是這樣的美,然而沒有注視它就不存在。而注視若沒有山就一直向前,如子彈般穿過空氣,在空中打著轉兒,變小,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就消失了。名稱,地點,詞語,思想,有什么關系?我只想談談永恒的美,談談人的注視,談談在陽光中很高很高的一座山。
(郭宏安 譯)
注釋:
庫赫—伊—巴巴: 中亞的一條山脈,以險峻不毛著稱。
【賞析】
天邊星辰,腳下螻蟻,均為自然之創(chuàng)造。身為自然精靈的人,處于自然的環(huán)抱,感受著山水的魅力,體悟著內心的變遷。
水無常形,山無常勢。它或峻峭,或清秀,或連綿,或獨立,但是在中國有一點是相同的——山是文化的載體,文化的象征。在中國文化中,山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和內涵,而我們也更多是從山的文化品格去理解它,欣賞它,崇拜它。山已不再僅僅是作為“山”這種自然物本身而存在,它已同附著其上的文化內涵融為一體,難解難分。
然而,在克萊齊奧的筆下,我們的傳統(tǒng)觀念卻被完全顛覆了。山以一種自然存在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完全憑借其天然之美震撼了我們。這種美是原始的,粗糙的,讀后讓人為之一振。
“陽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皺,它的溝壑,它的覆蓋著易碎的泥土的緩坡,它的雪崩似的滾滾塵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鹽像玻璃一樣閃亮,它巋然不動,獨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堅硬,那么真實。”作家開篇就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驚心動魄的山的速寫,筆觸粗獷,卻與山極為吻合。作家從視覺出發(fā)來寫山,但是卻完全剝離了附著于其上的其他事物,并且把自己的感情完全隱藏起來,以冷靜客觀的筆法為我們勾畫了作為自然之物的山。而山也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人們對山產生了一種陌生感,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認識了那原本早已熟知的形態(tài)。
在這里,山被還原為世界初創(chuàng)時候的狀態(tài),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跡,沒有受到人事活動的浸染,山就是山,或許這才是山本來應該有的樣子,“人們可以計算它的體積,研究它的起源,它的演變。然而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還是它,不動,不聽,不應。”“它舉起它那巨石嶙峋的大塊向著天空,就這樣,不費一點兒力氣,沒有一點道理,因為它就是它,絕對地是它,自由而強大,空氣和水的領域中的一個固體。”這就是山的品格——堅持自我,傲然獨立,不為外界環(huán)境所左右。
但是作家并沒有僅僅停筆于描寫山的原始、樸拙,作家要從這種質樸、粗糙之中進一步表現(xiàn)山所體現(xiàn)出的美。這種美是“遙遠的美,人不能觸摸”,是在人的注視下產生的一種美。在人的注視下,山穩(wěn)定、孤獨、無情、充滿力量,美得永恒。在這里,作家使用了一連串的比喻和擬人,大大增強了文章的形象性和生動性,使讀者可以更好地把握山的美。“它是那樣地大,占滿了整個空間,低處的土地朦朦朧朧,藍黑色的天空,緩緩地圍著它旋轉,仿佛大海圍著島嶼一樣畫出了許多同心的圓。”“它是石頭做成,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陸的基石上,在寬闊的背上馱著大氣層。”我們認為山就是這樣了,冰冷、無情、難以接近。但作家在文章接近結尾的時候所寫的一個擬人,卻使山平添了幾分柔弱,“有時山也是遙遠的,灰蒙蒙的,被水包圍著,人們只能看見它的臀部、腰肢、乳房和肩膀的柔和曲線,只能看見它的斜落進谷底的長發(fā)的波狀線條。”“那已不再是驕傲的生命的努力、德行、美的力量了。”注視在黑暗中消失了,美也因此消失了。
文章中,作家把山、注視、美三者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作家寫山的大,山的真實,沒有在它的具體形態(tài)上多作停留,而是直接抓住了山的本質——永恒。山成了宇宙永恒的一種象征。在這里,時間、空間是具體的,但同時時間、空間也是不存在的。或許,隨著時間的流逝,在風吹日曬的作用下,山的某一部分會崩塌,某一部分會增高,但那又怎樣呢?山還是山,它不會因為人對其賦予不同的名字而有絲毫改變。它那么真實,真實得令人敬畏;那么寧靜,寧靜得讓人忘卻塵世中一切蕪雜;它蕩滌人的心性,恢復人的本真。在這里,人呼吸著自然的奧秘,和宇宙的廣博息息相通。
(汪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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