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瓦爾帕之死·[秘魯]雷伊》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來到南美洲，侵略了印加古國塔烏安廷蘇約。他們打著“和平”的幌子誘捕了印加領袖阿塔瓦爾帕并開庭審判他內戰中殺死另一印加領袖瓦斯卡爾之罪，判處他死刑。1533年8月29日阿塔瓦爾帕臨刑前夜，西班牙侵略者的代表——多米尼科派教士巴爾維德手持十字架來到獄中給阿塔瓦爾帕受洗，讓他改信天主教。巴爾維德認為，西班牙為了和平而來，他到這里來的唯一使命就是傳布信仰。對于西班牙侵略者的殖民行徑，阿塔瓦爾帕予以針鋒相對的回擊，把他們的本來面目揭露得一覽無余。巴爾維德走后，阿塔瓦爾帕對告密的叛徒費利皮略進行了無情的討伐。費利皮略卻指出阿塔瓦爾帕殺害同胞的殘暴行徑以及他為了從火刑減為絞刑而接受洗禮的妥協行為，這擊中了阿塔瓦爾帕的痛處。費利皮略提議做一個游戲，互換角色，交換彼此的罪孽。在這場獨特的游戲中，他們各自不為人知的一面逐漸展現了出來。游戲結束后，阿塔瓦爾帕撲向叛徒費利皮略，昂然走向了死亡。
【作品選錄】
1533年8月29日的夜晚。在卡哈馬爾卡，印加阿塔瓦爾帕被囚的監獄。光禿禿的冷冰冰的石墻上，點燃著兩支蠟燭，照亮了這間房子。
舞臺上是帶著鎖鏈的阿塔瓦爾帕，以及手里拿著一個木頭十字架的教士巴爾維德。印加身穿禮服，頭戴“廖圖”巾。遠處傳來西班牙人戰鼓凄厲的敲擊聲，混雜著婦女的哭聲和兵士粗暴的說話聲。
巴爾維德你已經受洗了。
印加你們已經把我完全壓服了。
巴爾維德你應該說： 改教了。
印加壓服……改教……都一樣!你們已經抓住我，就差把我處決。到那時候，你們就什么都得到了。
巴爾維德(說服地)皮薩羅要為基督教世界爭得新的王國，要在那里為指向偶像崇拜的船隊博取圣名。在這里，他并非強求收復圣墓，而是……
印加(猛烈地)是這樣嗎?圣墓并不比那些裝滿珍寶的古墓使他更有興趣。
巴爾維德(強硬地)是上帝派他來到這個地方!
印加是魔鬼幫助他加以征服。
巴爾維德(夸耀地)上天的希望把他招來，并在他的事業中給以鼓勵!
印加而人間的野心則使他賴著不走，陷在他的一大堆烏七八糟的罪行之中!
巴爾維德(布道似地)總督這次部署來到你的帝國出巡，是為了讓你們崇敬真正的十字架。
印加然而同時，卻為了在我的國土上留下……
巴爾維德不!他在使酋長們屈服之時，僅僅是要求他們順從上帝。
印加以及皇帝卡洛斯!
巴爾維德因為騎士的信仰同他對王上的忠誠聯結在一起了……
印加(內心被刺傷，自言自語地)“忠誠”……多么漂亮的話!
巴爾維德(繼續原來的思路)……因為在他基督徒的信仰之火中，增加了他強大有力的意志之火。
印加是的!用這兩把火，燒著了兩個世界!一船船的黃金燒掉西班牙!一堆堆的柴火燒掉塔烏安廷蘇約!我的酋長們在柴火堆上犧牲;我自己，今天晚上，也要在那上面活活地燒死!
巴爾維德(進逼)你自己也用內戰燒掉了這個國家!你殺死了王子瓦斯卡爾!因此，上帝降下他的手，懲罰你的罪孽。
印加(有力地)不!今天我已經在你們為我召開的法庭上說過： 我沒有下命令殺死他!我的統領們的忿激，比我的思想動作得更加迅速。就如現在，你們的作為要比理解你們王上的意志更加心急一樣。你們把我判成死罪，也許，西班牙的國王自己，卻會保護我，尊重我。你們為什么不愿意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巴爾維德(判決似地)因為我們需要在這里作出榜樣。把你處決，就沒有人會懷疑我們對付頑固不化者的堅決和嚴厲。你還被控鼓動一次反對我們的暴亂!
印加什么?既然你們把我囚禁在這個監獄里，跟我手下的人隔絕，白天黑夜地看守著……怎么可能?
巴爾維德你利用了你的仆從。你用你們的話對他們說話時，你嘲笑而且譏刺我們的權力，散布反對我們的仇恨。
印加這不是真的!
巴爾維德是真的!我們有證人!
印加這是對我的污蔑!
巴爾維德他問你話的時候，你自己已經招認。你的話顛三倒四，裝腔作勢，我們一聽就明白。
印加坦率地說，我從不說反話。我說我不知道任何反抗或起事的活動，是真話。我怎么能心懷這種打算，既然我知道，如果起事，我就是第一個犧牲?
巴爾維德不管怎么樣，我們得到消息，你的統領們正在召集人，要消滅我們。
印加如果你們以為，沒有我的命令他們會行動，那真是大錯特錯，因為，只要我不點頭，就沒有鳥會在我的國土上飛!……(轉變話題)坦率地說，直到現在為止，我相信你們的保證： 我沒有受到傷害!……在我這方面，我也許諾： 交出一筆令人難以置信的贖金;而我已經實現了我的諾言。已經實現了!大大地超額實現了!……!因而，我不愿意再有起事來破壞我們的協議;我已經提出，我就把它遵守到底。但是，這卻是我得到的報答!……啊，多么令人討厭!……現在，從我的內心深處，我要求正義!現在，我全心全意地渴望著起事!……會來的!是的，會來的!你們還不了解我的百姓!
巴爾維德費利皮略對我們講過一些關于這件事的情況……
印加卑賤的家伙!
巴爾維德這就足夠了。
印加叛徒!
巴爾維德我們知道了這次圖謀暴亂的全部細節。此外，你手下的將軍卻爾庫奇馬已經招認。
印加撒謊!卻爾庫奇馬是忠心耿耿的;你們不可能叫他墮落到招認虛假的事情。卻爾庫奇馬不會破壞他的忠誠，即使在你們的酷刑之下也不會。
……
費利皮略上場。他穿著卡斯蒂利亞式的緊身上衣和短褲，印第安式的皮涼鞋，端端正正地戴著一頂有漂亮羽飾的西班牙頭盔。
費利皮略主公，我企圖叫他們別敲，但是……
印加(猛然地把他的話打斷)你?……不!……你?不!……快走吧!你去躲到叢林里，像只逃亡的野獸那樣過活，讓誰也不要看見你，讓誰也不要因為自己是人而羞愧……你是如此卑鄙，如此丑惡，如同最下賤的爬蟲……不，你?不!快走吧!……
費利皮略(尊敬地)主公……
印加(克制忿怒)住口!……
費利皮略主公……
印加(尖銳地)什么?……你能有辦法讓我逃走?……可是我，已經什么也不能給你……我什么用也沒有……我什么也不是……幾乎只是一只嚇得要死的野獸!(厭惡地)還得忍受著面前的你……!真是殘忍!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和你在一起;我的最后的幾句話，竟然被你聽去，用來詆毀我，用來惡毒地歪曲……(做了個姿勢，又克制住，仿佛想撲上費利皮略，把他壓碎)啊，走吧!快走吧!這條鎖鏈要限制我的忿怒未免脆弱!……(哭泣，無能為力，雙手掩住臉)我真要哭一場……!
費利皮略(很講禮儀似地)主公似應保持……
印加(厭惡地)閉嘴!……我來替你說了吧： (模仿費利皮略虛偽的聲調)“主公似應保持尊嚴，保持帝王的崇高儀表。”(譏刺地)是這樣嗎?……當然，我似應致力使事情結果圓滿，符合他們的要求。我似應完完整整地登上絞刑臺，保持我的鎮靜，以便讓我的百姓在罪行面前無動于衷，以便使征服不再遇到困難。(悲愴地)可是，不!在他們面前，我要號叫，我要高喊我的恐懼，使我的百姓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受到感染，使他們在我身上看到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我應該這樣高聲喊叫著死去，讓人們在我的死亡之中看到我們民族的死亡!(遠處鼓聲又響)然而，唉!這些戰鼓還會不斷地響，直到最后的一刻，使我的聲音不被聽見，使他們在處死我的時候仍然冷漠地行事，如同鐵面無私的神。
費利皮略(偽善地)主公要知道，整個帝國都在為今天這個痛苦的夜晚而哀傷，然而恰恰正是這個粗獷而凄厲的鼓聲在告訴每一個人：“你的印加，你的主公，要死了……”(存心不良地)把這個殘忍的聲音消滅，倒真是一個慈悲的行為;不過，會不會有人在寂靜之中灰心喪氣……?
印加我能夠在寂靜中很好地死去，耳朵里只有我百姓內心的悲嘆。但是不!我是印加;我必須在這些戰鼓的聲音之中走向死亡!而且我還為它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從全國各地運來了黃金，裝滿這間牢房，直到我這只手的高度(舉起一只胳膊)，才獲得了喪禮擊鼓的權利。
費利皮略還有別的呢。
印加對了，說真的，還有別的： 還獲得了靈魂。送了我一個靈魂……說得更確切些，我在臨死的時候，向我的劊子手買了一個靈魂。為了補償我為它付出的很高代價，還給了我這個十字架，我應該在它身上找到安慰。我還被告知說，就是在它上面，死去了猶太人的王。(活躍)你，是個有野心的人，快去學會制造這個東西。瞧，這有多么容易： 不過是兩片木頭互相交叉。有了它，你能夠占有王國，奴役人民，謀殺君主……如果你覺得這個標志過于平凡，你可以照抄我就要在那上面死去的絞刑臺上的那個，然后拿著它沖出去征服世界。你可以說： 在這上面，死去了克楚亞人的王!……
費利皮略你這是誹謗!……我記得，你是以接受洗禮為條件，從火刑減為絞刑的。
印加(刺人地)是的，他們向我揮舞這件雙刃的武器，一面的刃是燒灼，另一面的刃是窒息，你愿意要哪一面?……說啊!你是個懂得回避危險的人，在他們面前縮得甚至讓人看不見……
費利皮略(氣憤地，為暴怒所控制)夠了!我是被你的將領們交給侵略者，讓他們把我毀滅的。我只知道順從地走去作犧牲，以平息白人的神的忿怒。我是被挑選出來做拯救種族，保佑你的國家的犧牲品的。(輕蔑地)對你，我沒有任何義務!……你的酋長們把我綁在一只小船上，送到侵略者的大船，作為一件貢品，要用我的血贖取你的血。我順從地、勇敢地去了，心里燃燒著對你的愛!可是現在，你卻責罵我是個膽小鬼?對我這個嘗過一切痛苦之中最大痛苦的人，你竟然問，愿意要哪一種死法?在這種情況之下，我選擇你那殺害了你的兄弟瓦斯卡爾的箭!……
印加撒謊!你又一次當了叛徒!你徹底投降，就是為了換取一件保護你的鎧甲，或者一頂你頭上戴的鋼盔。
費利皮略我戴著它，覺得要比你戴著你那從自己兄弟那里篡奪來的“廖圖”巾清白得多。(轉換話題)因為折磨你的，并不是送你去死的鼓聲。是不是真的?……現在鉆刺著你的聽覺的，是被兄弟相殘的血所玷污的安達馬爾卡河流水的潺潺聲。那些帶著瓦斯卡爾尸身的洪流，正在巖石之間沖激飛濺!……可憐的瓦斯卡爾!……被篡了權，被害了命;然而他是印加，他在他的信仰中死去，沒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為了比較好受的死法而產生改教的痛苦。(毫不憐憫地)你要不要排除一下你的煩惱?你要不要消遣一下你這最后的時刻?……我們做游戲吧!我們做游戲，互相交換我們的罪孽……!把你的“廖圖”巾給我!把這頂外國人的頭盔給你!你算是叛徒!我擔你的罪名!……(抓過“廖圖”巾，自己戴上，把西班牙頭盔塞到沮喪而驚訝的印加手里)現在我是殺兄弟者，你是叛徒!我是印加，你是奴隸!你得服從!
印加(惶惑)住嘴!……
費利皮略(神態改變，做出一種不容置疑的身份，厚顏無恥地頑固地責罵印加)不!這不是住嘴的時候!不能讓時間錯過!……聽著你主上的意旨：“我的兄弟托帕爾帕和西班牙人很接近。我猜想他企圖在我死后登基。你去，把他殺死!立刻以我的名義去見皮薩羅，對他說： 我馬上接受一切;再接受一個靈魂也行，如果他們愿意給我……以我的名義再獻一筆黃金和白銀的贖金。對他說： 我的百姓會挖出大地深處埋藏的所有珍寶。我會用鞭子強迫他們實現這個諾言!對他說： 我在科里——坎查的宮殿，帕查卡馬克的神廟，太陽圣處女們的珍寶，一切的一切，我都交給他們，以換取我的生命!……”
印加(有了反應)這個游戲使我感到興趣!……我們繼續下去……讓我說說……盡管我不知道一個叛徒該怎么說話……(戴上頭盔)
費利皮略在生活中干過謀殺勾當的人，在游戲中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變節分子。說吧，我聽著你。
印加主公，你有沒有聽見過侵略者說，那個死在十字架上的猶太人的王，是被他手下的一個人所出賣?……噢!當我得知，他們以銀幣獎賞了這個人，我就發現，這項工作既容易又有利。為了你，他們可以給我一支火銃，一頂頭盔，或者一匹馬!
費利皮略笨蛋!憑著這個代價就出賣太陽的兒子?
印加主公，我出賣的是野心勃勃的阿塔瓦爾帕……
費利皮略為了一匹馬?
印加我已經對你說過，為一頂頭盔我也干。
費利皮略拿我換一頂頭盔?
印加只要我能夠從默默無聞中脫穎而出，變成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即使丟了整個帝國，與我又有什么關系?……我厭惡這個我們全體都一律平等的世界。我要發展我個人的前途。像一顆星那樣，發出我自己的光芒。
費利皮略(不由得恢復本來面目)傻瓜!
印加是的，我知道。現在我明白了。我們的社會不以培養個人為宗旨;我們的目標是形成一個緊密的集體;因此，我們要比那些渴望成為剝削者的集團更加莊嚴更加繁榮。
費利皮略啊，神明在上!這是一個真誠的叛徒。我應該在謀殺我的兄弟之前，先聽聽他的話。如果那樣，也許可以避免一場由于我個人野心而引起的戰爭。
印加不!現在我也明白，為什么你們的武器會舉起來反對瓦斯卡爾。啊!你有個多么不知足而且殘暴的首領作你的兄弟和敵人啊!他不滿意他得到的領地，來向你挑戰。你派你的兒子們做使者，去向他懇求讓你太平無事地保留你父親遺留給你的一切。但是他不愿意接受，殺掉了你的繼承者。啊!你的百姓怎么能忍受這樣的懲罰，屈從于一個已經證明是這樣兇殘的暴君?由于這個原因，說真的，我悔不該對你不忠誠，悔不該在惡意地向侵略者翻譯你的話的時候，在當面毀謗你的時候，在污蔑你，告發你行為不老實，說你圖謀派你的人向他們撲去的時候，把你的每一句話，換成了我的一句話。我尤其悔恨對你總是懷著讓你在這為時過早的死亡中銷毀、潰滅的渴望。
費利皮略你的后悔已經太遲。我要把你斬首，暴尸一個滿月，讓鷹群啄食你的臟腑，讓山豹下來舔嚙你的骸骨，使你忘不了我的殘忍。你放心，我保證做到。你還記得，我的武士們在薩蘭講給你聽的： 在夷平瓦斯卡爾的領地之時，有一個酋長竟然逃脫了我的手掌。因為抓不住他，就把他的五千人殺了四千，虜了兩千婦女分給我的武士……你還記得，你親眼目睹，而且為我的殘忍驚訝不已的一件事： 在卡哈馬爾卡城的門口，七十個克楚亞人被系住腳倒吊起來，就因為他們之中有一個闖進了太陽圣處女的家……關于我的殘暴，我還有一個例證愿意向你提供： 你還記得——你一記得就會感到恐懼——那個騎士埃爾南多·德索托，在我的武士們面前叫他騎的馬跳騰了一下，竟然把這些武士嚇得都當著我的面后退了一步。于是我把他們統統判處死刑!命令連同他們的妻子兒女就在當天晚上斬首!
印加主公，由于你，帝國沒有分裂，也沒有成為貢品;你的犧牲，拯救了我們。在這里，我辨明了一切!在這里，我認識了你的勇氣，你的英雄業績。你的弟兄們會承繼這個朝代。一個新的太陽，將在塔烏安廷蘇約的上空照耀。來自海上的侵略者被趕回大海去的日子，總有一天會來到。那時候，這片遼闊的國土又將重新和平昌盛，到處響起我們懷念你的頌歌。啊!偉大帝國的統一者，饒恕我吧!我祈求你饒恕我!……
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音，幾乎立刻成為群眾驚擾的呼喊。這種現象發生的時候，應該給人以一大群人立即會突然沖上舞臺的感覺。印加摘下頭盔，呆呆地站著不動，仿佛被一道雷電擊中。費利皮略惶惶不安，不能自制。響起幾聲火銃的聲音，以及奔跑的馬蹄聲和馬嘶聲。喇叭和戰鼓響起，然后靜了下來。印加好像受到啟示，利用這個時刻說起話來。
印加啊，比拉科查!你掀起了這片勇敢的海洋，現在正以它的浪濤沖擊這些石墻!鼓勵百姓們的勇氣!降臨到我，我的百姓，我的英勇的克楚亞人中間來吧!……男人們，婦女們，拿起武器來……!
費利皮略終于從監獄里跑了出去。呼喊聲增高，聽來莊嚴而隆重。喇叭和戰鼓又響起來。奔跑的馬蹄聲。接著是幾響火銃聲。然后是寂靜。費利皮略滿臉高興地出現，以勝利者的眼光，把他的全部仇恨投向印加。
印加什么事，快說!……說!
費利皮略庫斯科的黃金到了!一大隊的人和駱馬，馱來了黃金……就是這個。
印加那么這些聲音呢，這些痛苦的叫喊呢……你是要我相信我的百姓不想來救我?
費利皮略不想!不過是西班牙人和克楚亞人在叫嚷，因為黃金到了，他們都很高興。克楚亞人以為，有了這些貢品，就能免除你的罪孽……
印加于是，那些基督教徒就在準備新的慶宴……
費利皮略那當然!但是沒有一個人為你說話;所有的人都只是為了黃金而興奮，為了這些敲碎了你的金偶像而變成的黃金。你向這些偶像祈求給你幫助，同時卻把它們敲成碎塊獻出，以求解脫你的鎖鏈。(鼓聲又凄厲地響起。)然而，熱鬧已經過去，宣告死亡的鼓聲又重新響起。
印加我自己在問： 是誰要死?是你還是我?因為我們已經交換了我們的命運。你記得嗎?……你是我的印加;我叛賣了你;你準備處罰我的無恥行為，以儆效尤;我向你懇求饒恕……
費利皮略是的，我們是那樣的;那是你發了瘋的時候;那是你以為死者復蘇，高貴的瓦斯卡爾來幫助你的時候……
鼓聲更加凄厲地在響，給人以似乎就要在舞臺上出現的感覺。
印加那么，我們再來自己騙自己吧!我們陶醉在死亡之中吧!聽見嗎?這是報你兇訊的使者，已經來了。(鼓聲)越來越近了!(鼓聲)是時候了!你要死了!不要把我拖著帶到黑暗中去!快說： 你已經饒恕我!快說你最后的話： 饒恕了叛徒!(撲上費利皮略，決心用拴住雙手的鎖鏈把他按到墻上扼死)
費利皮略(變了臉色，來回掙扎，幾乎昏厥)不要!不要!不要!快別作聲!……游戲已經結束!夠啦!(印加放開他，撕破了他的衣服。)我渴!……這鼓聲……他們，在那邊，穿著沉重的甲胄，仿佛銀色的天神，踐踏著大地，統治著一切……摧毀了山嶺，拔掉了樹木。誰也嚇不住他們，因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不可戰勝的，是的，不可戰勝的!(神經質地，像個女人那樣哭泣)可是我要活!我要活!要活!(騷動著，痙攣著，好像一條挨了打的狗)
印加(莊嚴地，冷靜地)僅僅是一些短暫的時間，把我和死亡分開;在你恢復神志之前，我就要永遠投入它的懷抱，永遠!……盡管如此，你看我： 我是多么堅強，多么果敢;我的雙腿從來沒有這樣有力，使我感到它們能夠支持一座神廟;我的腦袋那么牢固;我的頸項，強大得像一座塔。(摸自己的頸項)就在這個地方，要接受你叛賣的打擊……而你，正相反，你是個砂土做的人，就連這個駱馬毛的流蘇都沒法頂住。(摘掉他的“廖圖”巾)把它還給我吧。你的腦袋，你的可憐的腦袋過于軟弱，頂不住它。(自己戴上“廖圖”巾。)必須要在大地上生活過，才能知道怎樣無所畏懼地把自己交給大地，如同一株小鳥飛繞、微風吹拂的老樹那樣倒下……這樣為了明天而死，似乎有些難以說明，好像花朵為了散布種子而死去似的……我沒法說，然而這是偉大的……和死亡同樣偉大。啊!死亡!到我這里來吧!我要無聲無息地毫不畏懼地把自己交給你。誰也不會在這臨死的關頭聽到我的聲音。我要把這樣面對命運的態度作為遺物留給我的百姓。
巴爾維德從臺后的門上場。他頭戴帽兜，手拿福音書。后面跟著四個西班牙刀斧手。
巴爾維德仁慈的上帝，全知全能的上帝，正在他的天國等著迎接你。
印加(毫不在意地把十字架扔在地下。旁白)啊!翻天覆地之神，你是多么強大有力而令人敬畏……!
他看也不看巴爾維德，臉不改色地，神圣不可侵犯地，充滿著尊嚴地徐步下場。費利皮略望著他，越來越拼命地哭喊;幾乎被哭泣所窒息，跪倒在地，爬行著，跟在后面追下。
(王央樂譯)
【賞析】
獨幕劇《阿塔瓦爾帕之死》表現的是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來到南美洲、侵略印加古國塔烏安廷蘇約的歷史題材，具體描寫的是1533年8月29日阿塔瓦爾帕臨死前夜在被囚的卡哈馬爾卡的獄中和巴爾維德、費利皮略之間的斗爭。當時以皮薩羅為首領的西班牙殖民者，打著“和平”的幌子，誘騙印加領袖阿塔瓦爾帕前來會談，會談中突然把他抓住。殖民者開庭審判他挑起與另一印加領袖瓦斯卡爾的內戰之罪，判處他以死刑，并以喪禮擊鼓的權利向印第安人勒索黃金。不僅如此，殖民者還以阿塔瓦爾帕接受洗禮為條件，將他由火刑減為絞刑，企圖從精神信仰上摧毀印加古國，奴役印第安人。
這個獨幕劇情節單純，結構精巧，只有三個主要人物： 印加領袖阿塔瓦爾帕、西班牙侵略者的代表——多米尼科派教士巴爾維德與外號叫“費利皮略”的印第安叛徒費利佩·德波埃喬斯。戲一開場，阿塔瓦爾帕帶著鎖鏈被囚在冷冰冰的監獄中，他身穿禮服，頭戴象征印加領袖地位標志的“廖圖”巾。教士巴爾維德手持十字架，給阿塔瓦爾帕受洗，讓他改信天主教。巴爾維德認為，西班牙之所以要征服印加古國，是總督皮薩羅“為基督教世界爭取新的王國”，讓印加古國的印第安人“崇敬真正的十字架”，西班牙人是“為了和平而來的”，而他到這里來的唯一使命就是傳布信仰。對于打著“和平”幌子來掩飾以掠奪印加古國財富為目的的殖民行徑，阿塔瓦爾帕予以針鋒相對的回擊：“你們的‘和平’實在是美妙!你們以暴力壓服我的國家，奴役我的百姓，劫掠我們的神廟，強奸我們侍奉太陽的圣處女!”把侵略者的本來面目揭露得一覽無余。
為了“主持公道”，西班牙侵略者開庭審判了內戰中殺死了瓦斯卡爾的阿塔瓦爾帕，他們認為這是“上帝降下他的手”來懲罰阿塔瓦爾帕的罪孽。由于費利皮略的告密，阿塔瓦爾帕還被指控鼓動一次反對西班牙人的暴亂。然而，殖民者審判阿塔瓦爾帕的真正目的是“需要得到土地”，消滅了他，侵略者就掃清了主要障礙。法庭的判決是由教士巴爾維德宣讀，在把阿塔瓦爾帕處以火刑的柴堆前，巴爾維德加以干涉，他要拯救阿塔瓦爾帕的靈魂，因為這個靈魂“屬于上帝”，于是就有了開場的一幕。
在阿塔瓦爾帕向克楚亞印第安族的神祈禱時，叛徒費利皮略戴著一頂有漂亮羽飾的西班牙頭盔上場。阿塔瓦爾帕憤慨無比，對費利皮略進行了無情的討伐，并諷刺他說：“你，是個有野心的人，快去學會制造這個東西。瞧，有了它(十字架)你能夠占領王國，奴役人民，謀殺君主……”費利皮略毫不示弱，指出阿塔瓦爾帕殺害瓦斯卡爾的殘暴行徑以及他以接受洗禮作為條件才從火刑減為絞刑。這擊中了阿塔瓦爾帕的痛處。在費利皮略的提議下，他們做一個游戲，互相交換彼此的罪孽。游戲結束時，極度瘋狂的阿塔瓦爾帕撲向叛徒費利皮略，企圖用鎖鏈把他扼死。之后，他大義凜然地走向死亡，向侵略者發出了英勇不屈的最強音：“啊!死亡!到我這里來吧!我要無聲無息地毫不畏懼地把自己交給你。誰也不會在這臨死的關頭聽到我的聲音。我要把這樣面對命運的態度作為遺物留給我的百姓。”
印加古國的領袖阿塔瓦爾帕是劇中塑造得最成功、最為豐滿的一個人物形象，面對殖民者，他毫不畏懼，大義凜然;面對叛徒，他憤慨不已，無情討伐;面對政敵，他毫不留情，殘酷殺戮;面對自己，他祈求神明，以期拯救靈魂。阿塔瓦爾帕集反殖民英雄與暴君于一身。他可以昂首走向死亡，把自己無畏地交給大地;他可以因為沒有抓到一個酋長，屠殺了酋長手下的四千人;他可以只因為一個人闖進了太陽圣處女的家，就把七十個人系住腳吊在城門口。在殘暴之外，他也有普通人的弱點，為了減輕死亡的痛苦，他以接受洗禮為條件從火刑減為絞刑。阿塔瓦爾帕性格的復雜性與多面性在他與費利皮略換位游戲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現，在互換身份后，兩位劇中人都將他們的另一面展示了出來，如阿塔瓦爾帕的殘暴、費利皮略的悔恨，這比由劇中人自己說出來要巧妙得多。
劇中人物巴爾維德與費利皮略的設置，也頗具匠心。作為一名多米尼科派教士，巴爾維德沒有直接參與征服印加古國，但他卻充當了殖民者在精神上奴役印第安人的工具;作為“被挑出來做拯救種族保佑國家的犧牲品”的叛徒費利皮略，也有他不得已的一面。正如他自己申辯說：“我戴著它(西班牙人的頭盔)，覺得要比你戴著你那從自己兄弟那里篡奪來的‘廖圖’巾清白得多。”這兩個角色盡管是反面人物，但是作者沒有把他們符號化、平面化，他們有著自己的生活邏輯，給人感覺真實可信。
除了善于表現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作者也非常善于渲染環境氣氛。劇中，西班牙人戰鼓凄厲的敲擊聲貫穿全劇，這凄厲的鼓聲，既是西班牙人對印加古國的殖民統治的戰鼓，也是阿塔瓦爾帕走向死亡的喪鼓。在冷冰冰的監獄里，遠處不斷傳來的鼓聲一直在提醒阿塔瓦爾帕，外面正為他的死亡在做布置。作者著意營造的這種環境氛圍，對阿塔瓦爾帕的精神是嚴峻的考驗。在阿塔瓦爾帕向克楚亞印第安族的神禱告乞求勇氣與力量之后，鼓聲雷鳴般地響起，絕望的他瘋狂地在地上打滾，喊叫起來：“殘酷的西班牙人!搭起你們的絞刑臺，插起黑幡做裝飾吧!……污蔑我的名字吧!凌辱我的遺體吧!但是不要用你們的鼓聲使我的死亡更加強烈!”然而，殖民者從精神上摧毀印加領袖的目的沒有達到，英勇的阿塔瓦爾帕最終戰勝了殖民者的凄厲的鼓聲。
簡而言之，《阿塔瓦爾帕之死》是一部內蘊豐富的獨幕劇，在有限的篇幅中，通過巧妙的情節設置，尤其是戲中戲的安排，成功塑造了性格復雜的印加古國領袖阿塔瓦爾帕的形象，表現了他與西班牙侵略者和叛徒的英勇斗爭，歌頌了可歌可泣的反殖民主義精神，揭露了殖民者的侵略本性，同時對阿塔瓦爾帕的殘暴統治與印加古國統治集團之間爭奪權力的殘忍殺戮、涂炭生靈也進行了譴責。
(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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