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元好問
薄命妾辭
顏色如花畫不成,命如葉薄可憐生。
浮萍自合無根蒂,楊柳誰教管送迎?
云聚散,月虧盈,海枯石爛古今情。
鴛鴦只影江南岸,腸斷枯荷夜雨聲。
“薄命妾”即“妾薄命”,樂府雜曲歌辭名,見《樂府詩集》卷六十二。曲名本于《漢書·外戚傳》孝成許皇后疏“妾薄命,端遇竟寧前”(竟寧,漢元帝年號)。李白等曾用這個樂府舊題寫過樂府詩,蘇軾寫過《薄命佳人》詩,有“自古佳人多命薄,閉門春盡楊花落”句,皆詠嘆封建社會婦女的不幸。元遺山取樂府舊題之意,譜入《鷓鴣天》詞,也表現了同樣的主題。
詞中首先用“如花”寫女性的“顏色”美,而以“畫不成”加以強調和補充描繪“美”的程度。元遺山大概對“畫不成”很欣賞,在他的詩詞中曾多次重復使用,如“一片傷心畫不成”、“一段傷心畫不成”等。趙翼《甌北詩話》曾摘錄遺山重復句多種,從而認為遺山“復句最多”。作者在略一交代“顏色”之后,即以逆筆用比喻的手法,一連三句描述這女性的“薄命”。三句三個層次。“命如葉薄可憐生”,總寫薄命,用“如葉”形容其薄,扣題。因其命薄,所以可憐,“生”,語助詞。三、四兩句,分別從兩個方面寫其“薄命”,第三句,再取“浮萍”作比,寫身如飄萍。“無根蒂”,即生活無定,且毫無社會地位,“自合”,是說命運注定,語似平常,而作者對這種命運憤懣之情,卻暗含其中。第四句又取“楊柳”作比,寫其送往迎來的身世。楊柳是離別的象征,古人折柳贈別,故劉禹錫《楊柳枝》有云:“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楊柳還有“迎來”的一面,故李商隱《楊柳枝》云:“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這一句,意在顯示這女性的身世,從以楊柳喻其送往迎來的特質看,她可能是個妓女,這與上句的“無根蒂”正合。詩詞中妓女以楊柳作比,頗著先例。《敦煌曲子詞·望江南》有“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語,顯然是寫妓女。而過片兩句所說的聚散如云,虧盈如月的情況,正是這“恩愛一時間”的形象說法。詞人把這位女性推到如此地步,正是為了極寫其“薄命”。“誰教”一詞,用得很好,它既表現了這女性對自己“薄命”身世的哀怨,同時也表現了她的覺醒,這自然也是作者的覺醒。劉禹錫說“唯有垂楊管別離”,而這里則以“誰教”提出質問,其鋒芒似乎已指向當時的社會。其思想感情較上句的“自合”顯然濃烈而明朗得多了。下片后三句轉入抒情。言這女性命雖薄,而情卻深。“海枯石爛”,極言其情深而執著。但是,由于命運不好,不得與心目中的情人團聚,如同鴛鴦不能成對,孤身只影,凄然于“江南岸”。這里也是再次寫她的“薄命”。遺山另有《西樓曲》云:“海枯石爛兩鴛鴦,只合雙飛便雙死。”在元遺山看來,是鴛鴦情侶,就應該(“只合”)雙飛雙棲,以至于雙死,他筆下的《雁丘詞》、《雙蕖詞》、《金娘詞》等,就是這種思想的具體體現。在這首詞中,則是“鴛鴦只影江南岸”,是極痛苦悲慘的,故結句乃有“腸斷枯荷夜雨聲”之說。這一句是就前句意思加以渲染烘托。夜雨淅瀝,敲打著枯荷,形成了一種極為凄涼的境界,身在其境的“鴛鴦只影”,怎么能不“腸斷”呢?這一句,繪形繪聲,再次為薄命人的悲慘遭遇傳神寫照。
這首詞,幾乎句句運用比喻,把“薄命”這樣一個很抽象的概念,寫得有形有色,化抽象的意識為具體的形象,這是本詞用筆的高招。另外,這首詞似有其寄托意義,寓有作者的自我身世之感。從“鴛鴦只影江南岸”看,此詞似作于詞人南渡之后,時值金朝垂危,國運和詞人命運皆如飄萍。正如他在南渡后寫的一首《臨江仙》中所說:“自笑此身無定在,風蓬易轉孤根。”同調詞又云:“自笑此身無定在,北州又復南州。”金亡之后,詞人命運更慘,國破家亡,無所附麗,俯仰由人,以浮萍楊柳,以至于“薄命妾”自喻,于情于理,皆無不可。而“顏色如花”、“命如葉薄”則是作者懷才不遇的憤慨之詞。作者思國念家,情緣不斷,正是詞中所說的“海枯石爛古今情”。湯顯祖評《花間集》說:“楊枝、柳枝、楊柳枝,總以物托興。前人無甚分析,但極詠物之致,而能抒作者懷,能下讀者淚,斯其至矣。”所論極是。再者,香草美人,也正是我國古代詩詞中常用的比興手法。從這種觀點出發,我們對元遺山的這首詞,似應當透過其表面形象,深入認識其寄托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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