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孔尚任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
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
一部《桃花扇》傳奇將南朝興亡“系之桃花扇底”(《桃花扇本末》),使孔尚任得享盛名,與《長生殿》傳奇的作者洪昇并稱“南洪北孔”。這首見于《桃花扇》的《鷓鴣天》詞,抒家國興亡之感,則使孔尚任在清代詞壇堪與前代“暗傷亡國”的詞家媲美。
此詞載《桃花扇》第一出《聽稗》,為劇中江南名士侯方域出場時所吟誦。按劇情規定,這出戲演“崇禎癸未(即明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二月”事,時代背景設置在清兵壓境、南明弘光朝形勢危急之際。這就提供了理解這首詞的關鑰。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起筆兩句釀造早春氛圍,積淀著深沉的歷史滄桑感。夜院靜謐,紗帳寒峭,春睡遲起。親歷了南京的滄桑巨變之后,人也自覺衰老。早春二月,正是賞梅時節,但“春風吹梅畏落盡”(梁蕭綱《梅花賦》),看花人自然別有一番情懷。他既為梅花的傲寒綻放擊節嘆賞,又為梅花的臨風凋零感慨憂傷,一種好景不長的悲哀籠罩心頭。“靜”、“寒”是環境的實錄,更是心境的反映;“遲”、“老”是情態的描摹,更是精神的刻畫。“秣陵人老”,點明目睹南京盛衰的歷史見證人身份,有著凝重的政治和歷史意蘊。
“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三四兩句以眼中景,寫心中意,景中含情,立意深遠。拂曉時分,細雨綿綿,飄灑在蜿蜒伸延的城垣上;鐘山南麓,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孝陵畔,高大的樹木已經枯死;滔滔長江挾帶著滾滾春潮,早已將明代宮殿的基石沖垮、毀壞。陵樹枯,殿基壞,表明“金陵王氣黯然收”(劉禹錫《西塞山懷古》),昔日的繁華富貴已一去不復返。滿目荒涼,哪里還有絲毫帝王舊都的氣象?一種憑吊明王朝的哀傷悲楚之情溢于言表。
“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過片三句由景入情,發抒客中愁悶。“往事”、“新詞”、“客愁”、“鄉夢”,都可從《桃花扇》第一出《聽稗》的一段生儒獨白中找到詮釋:“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歸德人也。夷門譜牒,梁苑冠裳。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樹東林之幟;選詩云間,征文白下,新登復社之壇。早歲清詞,吐出班香宋艷;中年浩氣,流成蘇海韓潮。人鄰耀華之宮,偏宜賦酒;家近洛陽之縣,不愿栽花。自去年壬午,南闈下第,便僑寓這莫愁湖畔。烽煙未靖,家信難通,不覺又是仲春時候。你看碧草粘天,誰是還鄉之伴;黃塵匝地,獨為避亂之人。”原來,往事不是別的,而是翻涌在他心中的家事、國事、天下事:清軍進犯,烽火連天,自己南下應舉落第,羈留他鄉,有家難歸,竟成了避亂之人。祖、父兩輩是東林黨人,自己又身為復社一員,一心報國是三代人的共同心志。因而,往事的感傷蘊含著深刻的政治內涵。風雨飄搖,家破國亡,他客居異地,難返故鄉,怎不愁系故國,夢尋故里?這愁,這夢,紛亂如絲,真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啊!
“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結末兩句以燕子的歸宿比興,抒寫家國情思,寄慨遙深。煙水渺茫,故鄉何在?那西村屋舍旁,年年飛來筑巢的燕子,如今看到山河破碎,物是人非,又將寄宿哪里?“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唐劉禹錫《烏衣巷》)燕子歸巢的變遷往往寄興著家國興亡的微義。南宋張炎《高陽臺》云:“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金吳激《人月圓》云:“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關注燕子,正是縈念社稷的命運。“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中的這幾句臺詞,恰是這末兩句的最好注腳。
詞人生于明亡之后,他苦心孤詣凡十載,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寫成《桃花扇》傳奇,距明亡五十余年。他是要以南明覆亡的歷史悲劇,來達到“不獨使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人心,為末世之一救”(《桃花扇小引》)的目的。因而,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乃是他創作的宗旨。劇中的這首詞,就是詞人藉以傾吐心聲的杰作。詞意哀婉蘊藉,富有藝術感染力,當時就激起人們的深切共鳴,從而超脫劇作本體而獨立流播,博得廣泛好評。雨中枯萎的陵樹,江邊沖壞的殿基,是故國淪亡的象征;煙水村舍畔無處宿傍的燕子,是無家可歸的遺民的化身;客里愁思,夢中鄉情,無不植根于對故國的殷切緬懷。譚獻《篋中詞》稱其“哀于麥秀”,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之“勝國之感,情文凄艷,較五代時鹿虔扆《臨江仙》一闋所謂‘煙月不知人世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者,可以媲美”,都注意到了這首詞深刻的政治內蘊和要眇的藝術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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