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余,將騰駕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湘夫人》是《九歌》中的一篇,所祭祀的對象是湘水女神。古代傳說,舜死于南方,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追趕到湘水邊,淚灑竹枝,竹枝盡斑,二女終投湘水以死,成為湘水女神。后人遂以為《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是祭祀娥皇、女英兩位女神的。然而,另有部分學者考辨認定,屈原時代還沒有流傳娥皇、女英投湘水以死的殉情故事,《湘夫人》所祭祀的就是湘水女神。《禮記·檀弓》載:“舜葬于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也。”二妃之說起于戰國后期,應該是湘水有二女神之說,當地有《湘君》《湘夫人》篇祭祀,后來才將娥皇、女英故事附會到湘水二女神上去。
關于《九歌》緣起,王逸《楚辭章句》卷二解釋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雜錯,而廣異義焉。”這里值得關注的是兩點:其一,《九歌》原來是沅湘之間民間祭祀神靈的歌曲,詞語鄙陋;其二,屈原流放當地時加以改編和再創作,其間滲透了自己的“愁思沸郁”,在原來單純“事神之敬”的主題基礎上,融入“己之怨結”,語意更加豐富復雜。
《九歌》祭祀神靈之方式非常獨特,朱熹《楚辭集注·楚辭辨證》云:“或以陰巫下陽神,或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當有不可道者。”換言之,《九歌》采用男女相戀之方式祭祀神靈,其辭有褻慢淫荒不可道者。男女相戀,靈肉交融,給人以異乎尋常的快感。先民質樸地感受到這一切,認為這是一種取悅神靈的方式,故采用男追女或女追男的方式表達對神靈之敬意。從這樣的角度理解《湘夫人》,這是一首由男巫演唱祭祀湘水女神的歌曲,男巫以凄婉的歌聲,表達了自己對女神的追戀之情。從男女相戀方面來看,詩歌可以分成追求、相聚、分手三部分;從祭祀神靈方面來看,詩歌可以分成招神、神臨、送神三部分。
“帝子降兮北渚”至“將騰駕兮偕逝”為第一部分,即追求篇,招神篇。
詩歌開篇便在秋風裊裊、洞庭波起、風吹葉落之一片蕭條冷落的秋天的肅殺景象中展開, 奠定了凄涼悲苦的基調。這與詩歌結尾處男子孤獨寂寞之徘徊相照應,全詩籠罩在一種悲劇氣氛之中。巫師作法,祈禱神靈降臨,當然不可能在悲苦的氛圍中開始和結束,有時甚至是參與者的一場狂歡。《招魂》篇云:“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鄭衛妖玩,來雜陳些。《激楚》之結,獨秀先些。”即透露個中消息。屈原的改編,其“懷憂苦毒”之意緒,于此可見。
作為追求篇,同時是載歌載舞的招神階段,反復出現一個相同的動作:“目眇眇兮愁予”“登白兮騁望”“荒忽兮遠望”,就是極目遠眺,追逐自己心愛的女人,或者稱之為渴求神靈的降臨。而追求的過程是如此的艱難,一次一次的失敗,一次一次的再度努力。“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是互文,即早晚在陸地騎馬奔馳,早晚渡過眾多的水流。《離騷》中也有這樣苦苦追求的過程:“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追求的過程無比艱難。“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男子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追求方法不當,如同魚鷹為水所阻隔而不見游魚,漁網掛在樹上而不得捕撈。“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男子又懷疑自己是否追求的地點錯誤,如同深山中的麋鹿處于庭院之中,深水里的蛟龍處于淺水旁邊。“沅有茝兮醴有蘭”,男子也采集沅水岸邊的白芷和醴水岸邊的蘭花來贈送心上人,以結同心。這是男女情愛交好的表現,同樣也可以理解成巫術儀式中的一部分。“思君子兮未敢言”,事實上已經說了,只是一種很有技術的表達愛情的方式。因為是女神,仰之彌高,所以在表達追求的時候多了一份謹慎和敬畏,以表示對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甚至心中的思念之情也不敢輕易表達,怕語言褻瀆了對女神的無限景仰。
追逐心愛的女人,或者請求神靈降臨,過程應當是非常艱辛困難的。只有這樣,才能充分顯示女神的高貴。這是巫師表演必需的過程,上下求索,以增加巫術的神秘感。招神過程越簡單,巫師的作用就越小。巫術表演,必定有此艱難過程。人間男女戀愛,可以追求失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招神則必須成功,否則巫師的作用何在?所以,第一段追求或招神篇結束于“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經過不懈的努力,終于感動了女神,聽到了佳人的召喚。渴望已久的想法一旦可以實現,自然是無限歡欣鼓舞,所以,起程駕著馬車奔馳而去。馬蹄飛奔、呼嘯奔騰,感傷的情懷似乎突然振作起來,詩篇基調轉而亮麗。
“筑室兮水中”至“靈之來兮如云”為第二部分,即相聚篇,神臨篇。
普通男女相戀,一旦完成追求之過程,到了相聚階段,一定有諸多綿綿情話,竊竊私語,或者伴之以種種表達情感的肢體動作。而這里實際要表達的是祭祀中神靈之降臨,詩人將筆墨直接轉移到婚房的建造和布置上,其隆重的程度,足以顯示對女神的尊重和膜拜。
婚房建筑在水中,以吻合湘水女神的身份。荷葉覆蓋為屋頂,編織蓀草為墻壁,紫貝裝飾中庭,堂屋播撒芳椒,桂木為正梁,木蘭為屋椽。辛夷作成門上的橫梁,白芷裝點整個臥房。到這里為止,是婚房大結構的勾勒,都由香木香草建造而成。換一個角度,可以將此視作祭壇的建造。這樣的建筑,不適宜人類的真實居住,卻可以打造出一種特殊氛圍的祭壇。
回到婚房的布置,詩人將鏡頭拉近,推出一個特寫鏡頭:婚床。婚床在婚房中有特別的意義,后世民俗中也有在婚床上播散紅棗、花生之類。這里將薜荔編織成帷帳,擗開蕙草鋪設在帳頂,以白玉為鎮壓住睡席,散布石蘭在婚床以取其芳香。從婚房到婚床,再進一步,應當到了“褻慢淫荒”描述階段了。以民間之直接質樸,或者有性愛的鏡頭出現,所謂“當有不可道者”。屈原的改編,刪去此類鏡頭,再度將鏡頭拉遠,回到婚房的大結構上。匯集各種香草鋪滿庭院,建造的婚房四處飄香。《離騷》篇中也多香草鮮花,“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詩人佩帶鮮花和香草,以表高潔芬芳。如此裝飾,來自楚國的巫術祭祀。夏威夷土著居民,頭戴花環,穿著五彩的草裙,載歌載舞,以敬奉祭拜神靈。這種聞名世界的草裙舞,與楚國先民的鮮花香草裝點,載歌載舞祭祀,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有的建造和裝飾是如此清新、華貴,彌漫在一派水鄉的旖旎氤氳中。經過如此精心且充滿愛心的準備,給神靈奉獻上美奐美輪的建筑,神靈似乎真的被感動了。于是,九嶷山神紛紛同來歡迎,湘夫人隨從如云繽紛。這是眾神愉悅的場面,一片融融的和樂景象。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云:“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這段描寫就是受《湘夫人》的影響。人神共樂,為相聚篇畫上圓滿的句號。
“捐余袂兮江中”至“聊逍遙兮容與”為第三部分,即分手篇,送神篇。
送神或送別愛人,就有所饋贈。巫師饋贈的是自己的貼身衣物,以表達情意,極有暗示意義。《紅樓夢》中挨打后的賈寶玉將自己的舊手帕贈送給林黛玉,便使黛玉夜不成眠,題詩三首。只有關系親近到非同尋常的地步,甚至雙方已經有了肌膚之親,才可以贈送貼身之物。上段被省略掉的“褻慢淫荒”之辭,再度被暗示。巫師再次采集汀洲之香草杜若贈送給就要飄然離去的女神,這是對神靈的敬畏,對女神奉獻,對愛人的眷戀,是祭祀儀式結束時的送神動作。《古詩十九首》云:“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采集香草饋贈以送神,應當是楚國祭祀巫術固有的程序。相比較而言,上文贈送的“余袂”“余褋”,就是很有私密意味的個體行為,不一定是祭祀程序所必須。
最終,男巫從巫術的幻覺中驚醒過來,一切都歸于空寂,回到現實中。前文的鋪排如海市蜃樓般忽然幻滅,從歡樂跌入悲苦。詩歌以悲劇的氣氛開篇,以悲劇的氣氛結尾。詩到此終結,只剩下巫師在祭壇上獨自徘徊,屈原的個人情緒再度顯露。
楚辭源于楚國民間祭祀歌舞,《九歌》也就是楚辭的源頭。祭祀招神采用男子追求美人之方式,及鮮花香草之裝扮和饋贈,即形成《離騷》“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湘夫人》人神相戀的主題,也成為后代的文學創作母題。如南朝民歌就有這樣兩種類型:一是女悅男鬼,《白石郎曲》云:“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一是男悅女鬼,《青溪小姑》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而后,唐傳奇《游仙窟》《柳毅傳》等便是對這種模式的繼承,《聊齋志異》更是人鬼雜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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