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葉衍蘭
甲午感事,與節庵同作(其一)
遙山黯淡春陰滿,游絲飛遍梨花院。野草罥閑庭,紅棠睡未醒。
華筵歌舞倦,簾外流鶯喚。錦帳醉芙蓉,邊書不啟封。
《菩薩蠻·甲午感事,與節庵同作》共十首,此為其首篇。“節庵”即作者的友人、嶺南著名詩人梁鼎芬,其時兩人皆在家鄉番禺。從題中的“同作”之意,可知這十首詞為同時之作,屬組詞性質。再進一步考證,其第十首“卅年盡鑄神州鐵”嘆嗟劉公島戰敗、北洋艦隊覆滅,為乙未正月事。而第六首“封狼天塹成飛渡”諷刺葉志超棄城逃跑,反為李鴻章保薦升官,而未言及次年四月葉被論罪伏誅,由這些跡象,可以推定這一組詞實作于甲午(1894)的下年乙未(1895)春初。(梁鼎芬同作的《菩薩蠻》十首,起筆有“芳春如夢愁時節,惜花長是經年別”之語,可為佐證,坊間傳抄本此題一作《光緒甲午年作》,不符合實情。)
如此看來,此詞上片的白描,當首先得自于詞人眼前的即景。小院閑庭,遠山隱約,無言的春愁彌漫著整個空間。“遙山黯淡春陰滿”,一句定下了低沉的基調;“梨花”、“紅棠”之類春光的表征,被湮沒在“游絲”、“野草”結構成的蕭瑟意象之中;詞中雖連用了“滿”、“飛”、“罥”、“睡”的一系列動詞,卻仍使人擺脫不了一種死氣沉沉的郁悶印象。
值得注意的是,上片的這四句雖是即景生發,對于“甲午感事”的詞人來說,卻并非是為現實寫照,而是將其揆度和移植為前一年同期春事的背景,也可以說是為甲午年這一多事之秋的春季構現出一種時代氛圍。在這一鋪墊之下,于是就出現了下片的直奔主題。“華筵歌舞倦,簾外流鶯囀”,推出了在這一氛圍中達官貴人的另一角場面:紙醉金迷,歌舞升平,全然不顧“簾外”的現實和局勢。這里“華筵”與上文“閑庭”形成了對比,產生突兀的效果,但兩句仍是蓄勢待發。直到最后再宕開一步,轉出“邊書不啟封”的結尾時,讀者才明白了詞作者的鋒芒所向。芙蓉帳是用芙蓉花染繒制成的帳子,為華美之物,此蓋用白居易《長恨歌》“芙蓉帳暖度春宵”之意,而古時大官之幕府亦稱芙蓉幕、芙蓉府,故作者諷刺的對象應是掌軍政權柄者。而且這里“錦帳醉芙蓉”不但令人聯想起“醉生夢死”的成語,“芙蓉”一詞還令人聯想到芙蓉膏(即鴉片),如此譴責的意味更為濃重。邊書急遞,危機四伏,而局中人置若罔聞,窮奢極欲一味貪歡,實令人觸目驚心。
如前所述,此組《菩薩蠻》成于乙未年,而作者標題于“感事”前特意著出“甲午”,可知其意在以詞說史。十首詞實皆有本事,惟因詞意深微,兼以年深日遠,今已難一一確考。關于本篇的意指,前人或以為是諷刺時任直隸總督的葉志超,未詳所據。然而除前文提到的第六首外,第二首“瑯璈鈿瑟瑤池宴”中所云“淚眼望斜陽,關山別恨長”,明顯地是譏諷葉的受命(葉志超聞被命增援朝鮮,廢寢食,托周馥代向李鴻章求免,李嗤云:“亦未必便戰,何怯如是!”葉方無奈隨軍),作者鄙惡淮軍系,似不會為葉一人花費如許筆墨;加上甲午春季的“邊書”僅限于朝鮮半島局勢,與直隸總督似關系不大。所以筆者揣測此詞矛頭當更上一層,或與恭親王奕?有關。甲午(1894)十月為西太后六十壽辰,奕?于春間即上疏奏請籌辦慶典,旋獲諭允,于是在京城掀起了一陣選歌征舞、醵金操辦的狂潮。奕?在此前曾一度貶官賦閑,詞上片或兼有影射之意亦未可知。無論這一揣測是否成立,從組詞轉喉觸諱、“當時似有隱微”(冒廣生語)的表現手法來看,其鞭撻上層統治者的用心是一目了然的。
組詞通常須整體觀讀,方得知其章法抑揚之妙。但本首即使從中獨立拈出,也是相當有藝術特色的。尤其是全篇不動聲色,引而不發,至結尾方冷雋一轉,圖窮匕見,是古人所謂“神龍掉尾法”。這種處理,出人意料,也促人回味與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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