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自從屈原用美人香草寄托君國之思,這種手法遂一直為后世詩人襲用。杜甫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佳人自喻,東坡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多次以美人寄身世之慨。這首《賀新郎》就是這類作品。
詞的開頭安排人物出場別具匠心,用一只小燕子引路,把讀者的視線引向一座梧桐深院的華屋。而“乳燕飛華屋”,描畫出環境氣氛之幽靜。華屋,暗示這里非尋常人家。傍晚清涼,在“悄無人”的桐陰下,推出一位出浴美人來。東坡喜愛寫那“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的佳人,這出浴美人更能喚起一種表里澄清、一塵不染的美感吧。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進而工筆描繪美人“晚涼新浴”之后的閑雅風姿。東坡著意給人物設置了一個道具———“生綃白團扇”,這種輕羅小扇自是適合她的華貴身份,它的潔白精美更像它的主人一樣純潔玲瓏。“扇手一時似玉”,表面上寫美人的手和手中的扇都如白玉浮雕似的美好,同時也暗示了美人和她的扇子同樣的命運。自從漢代班婕妤(漢成帝妃,為趙飛燕譖,失寵)作團扇歌后,在古代詩人筆下,白團扇常常是紅顏薄命,佳人失時的象征。上文已一再渲染“悄無人”的寂靜氛圍,這里又寫“手弄生綃白團扇”,著一“弄”字,便透露出美人內心一種無可奈何的寂寥,接以“扇手一時似玉”,實是暗示“妾身似秋扇”的命運。
以上寫美人心態,主要還是用環境烘托、用象征、暗示方式,隱約迷離。她究竟在想什么呢?下面東坡便通過一個夢來表現。古今中外的文學家都喜歡寫夢,它最適宜表現文學主人公心靈最深層的要眇幽微的情思。東坡運用得極其巧妙而自然。夏天,又是“新浴”,容易使人昏昏欲睡,自是一種生理反應。然而“漸困倚、孤眠清熟”一句,寫睡眠而曰“孤”,曰“清”,卻又使人感受到佳人處境之幽清和她內心的寂寞。瑤臺,是帝王閬苑,也是天上仙宮,美人究竟做的什么夢呢?李白《清平調》寫明皇與楊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當是歡會的好夢吧?或者她像那“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的姑射女神,與嫦娥結伴,去過著那超然物外的仙家生活了。朦朧中仿佛有人掀開珠簾,敲打門窗,又不由引起她的一陣興奮,引起她一種期待。可是從夢中驚醒,卻是那風吹翠竹的蕭蕭聲,等待她的仍舊是一片寂寞。唐李益詩云:“開門復動竹,疑是玉人來。”(《竹窗聞風寄苗發司空曙》)東坡化用了這種幽清的意境,著重寫由夢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悵惘;“枉教人”、“卻又是”,將美人這種感情上的波折凸現出來了。從上片整個構思來看,主要寫美人孤眠。寫“華屋”,寫“晚涼”,寫“弄扇”,都是映襯和暗示美人的空虛寂寞,而種種情愫盡在不言之中。無可告訴的悵惘之情最后翻成瑤臺一夢。
杜甫筆下的佳人是“日暮倚修竹”,用蕭蕭修竹來映襯佳人。東坡則用秾艷獨芳的榴花為美人寫照。上片寫到美人夢斷瑤臺,為了且散愁心,她穿過桐陰,來到了石榴花畔。“石榴半吐紅巾蹙”,看那半開的榴花真似摺縐的紅巾!白居易有詩云“山榴花似結紅巾”(《題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諸僧眾》),東坡句由此脫化而來,但把花寫得更活了,“蹙”字形象地寫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帶有西子含顰的風韻,耐人尋味。“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這是美人觀花引起的感觸和情思。石榴在夏季開花,好像她是有意不與百花爭春,待那些趕時髦的春花都凋謝盡了,她才蓓蕾初綻,晚花獨芳。這幽獨的榴花和幽獨的美人是多么相似啊!因此,美人浮想聯翩,想到心中所期待的遠人。她似乎自言自語、無限深情地對心上人說:待那些浮花浪蕊謝盡的時候,你感到寂寞了,這里有石榴花陪伴您呀!“伴君幽獨”一句中的“君”,隱隱指那瑤臺夢中之人,與上片意脈暗連。這兩句把榴花和“浮花浪蕊”對照,寫榴花的堅貞忠誠,寓意深遠。
“秾艷一枝細看取”,詞中女主人公似乎又從遐想中把思緒收回來,仔細看取眼前的花兒了,這紅艷秾麗的榴花多瓣重疊緊束。“芳心千重似束”,不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征,并再次托喻美人那顆堅貞不渝的芳心。美人對著花兒“細看取”,芳意重重之中,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又飛到遠處去。她由眼前之景想到將來之事。“又恐被、西風驚綠”,韶華易逝,好景難駐,綠枝翠葉尚不堪秋風,何況這嬌柔的紅花?一個“驚”字,綰合花與人;花是如此,人何以堪!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遲暮之感,美好年華就要在這幽寂的期待中過去了,不禁又想到了那瑤臺夢中之人:“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美人又沉入遐想的境界中去:今日待君君不歸,他日君歸芳已歇。那時再到花前對酒共賞,恐不復看到這“秾艷一枝”、“芳心千重”的美景了。到那時難免對酒傷懷,淚珠兒、花瓣兒將一同簌簌落下了!《蓼園詞選》評這結尾四句說:“是花是人,婉曲纏綿,耐人尋味不盡。”
整個下片看似只說榴花,實是句句寫人。詞中之榴花是美人眼中之花,有著濃郁的感情色彩。美人看花時而觸景感懷,浮想聯翩;時而以花自比,托花言志。有時她是站在花外觀花,有時憐花惜花,亦自艾自嘆,花與人合而為一了。這是別開生面的借物抒情之法。
關于這首詞,前人傳說紛紜。楊湜《古今詞話》說:東坡知杭州時,府僚西湖宴集,官妓秀蘭浴后倦臥,姍姍來遲,折一枝榴花請罪,東坡乃作此詞,令秀蘭歌之以侑觴。曾季貍《艇齋詩話》說:此詞系東坡在杭州萬頃寺作,寺有榴花樹,是日有歌者晝寢云云。又陳鵠《耆舊續聞》說:有人在晁以道家見東坡此詞真跡,問知為侍妾榴花作。然從詞的內容看,詞人為生活中某事而作,只不過借題發揮而已,這首詞實是寫東坡自己的情懷的。胡仔說得好:“東坡此詞,冠絕今古,托意高遠,寧為一娼而發耶!”(《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詞中美人的“瑤臺夢”頗可注意,它隱隱寓含著“君臣遇合”和超然物外兩種理想境界,而這正是東坡性格中的兩種主要特質。可嘆“浮花浪蕊”偏能惑主,他仕途多舛,壯志難酬,而年華如水,期待杳茫,乃借佳人失時之態,寄政治失意之感,此其真正托意所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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