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爾堪
送幼光還白門同仲馭二調(其一)
孤舟初發,正嚴霜似雪,布帆如紙。一派殘云縈別恨,愁向青山隱幾。晚圃黃花,小槽紅酒,客路誰同醉?蒯緱黯淡,自將管樂為比。
遙念旅宿方寒,丹陽古道,老樹酣青紫。戍鼓沉沉天未曉,殘月模糊映水。白袷譚兵,青燈讀《易》,漫灑英雄淚。啼烏成陣,石頭城外潮起。
清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下》引鄒祗謨對曹爾堪詞的評語曰:“南溪諸詞,能取眼前景物,隨手位置,所制自成勝寄。如晏小山善寫杯酒間一時意中事,當使蓮、鴻、蘋、云別按紅牙以歌之。”這首《念奴嬌》詞,就是一篇極善于擇取眼前景物以營造抒情氛圍的佳作。
這是一首借送別友人來宣泄文人才士不得志的牢騷情懷的詞。題中的“幼光”為著名遺民詩人錢澄之的字,“白門”,指金陵城,即今江蘇南京市。南朝劉宋時都城建康的西門稱為白門(西方屬金,金氣白),后遂用為金陵的別稱。曹爾堪同題的詞有兩首,我們這里所選的是其中的第一首。詞的開頭三句“孤舟初發,正嚴霜似雪,布帆如紙”,描繪送別時寒冷凄清的場景,一開始就情景相生,喻示了作者與被送者雙方的落寞悲傷的情懷。“孤舟”既是實景,又借以烘托出遠行者的孤苦無依。嚴霜似雪,既顯示天氣的寒冷,也映襯出送行者與行者共有的凄涼心境。“布帆如紙”的描寫,更是充滿了主觀化的抒情色彩,這一夸張之筆,適足以象征詞中人物漂泊無定、命薄如紙的生存狀態。接下來,“一派殘云縈別恨,愁向青山隱幾”,寫景的筆觸從眼前的碼頭霜岸、片帆孤舟伸向了青青的遠山和飄浮著殘云的天際,主客之間的離愁別恨也隨之向遼遠的時空延展開來,抒情境界變得闊大而幽深了。遙望迷茫的水面,設想著此去南京的漫長旅程,詞人進一步為孤身遠行的友人發愁:“晚圃黃花,小槽紅酒,客路誰同醉?”——時下正是晚秋九月,黃菊犯寒而開,高人雅士紛紛攜壺登高,品酒賞菊,而你卻孤舟遠行,形影相吊,悶來飲酒,無人伴你共醉,那是多么難堪啊!讀到這里,人們不禁會發問:錢幼光其人為什么要恓恓惶惶地獨自返鄉?于是詞人在上片末回答說:“蒯緱黯淡,自將管樂為比。”“蒯緱”,語出《史記·孟嘗君列傳》:“馮先生(驩)甚貧,猶有一劍耳,又蒯緱。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蒯”是一種草,可以為繩。“緱”指把劍之處。“蒯緱”指劍的主人貧窮,劍把無物裝飾,只能以蒯繩纏之。“管樂”,指春秋時齊相國管仲和戰國時燕大將樂毅。三國時諸葛亮曾自比為管仲樂毅。這兩句告訴人們:錢幼光自比管樂,有濟世之志,但處此國變之際,不愿獻媚新朝,便落到窮愁潦倒的境地,只好效馮驩打算束劍歸去了!
詞的下片,進一步抒寫英雄失路的悲懷,哀友人亦以自哀。“還念”至“殘月”五句,承上片“孤舟初發”和“客路誰同醉”而來,以想像之筆寫友人歸途的凄冷、寂寞和心境之迷茫蒼涼。許多意象,皆具雙重喻意。旅宿之“寒”,既指自然氣候,亦喻旅人心境。戍鼓之沉沉,既可能是旅途中的實景,亦何嘗不是暗喻旅人心境之不平靜。“天未曉”可視為人之心情不開朗的象征;“殘月模糊映水”的境界,更是凸顯了失意者心事之浩茫迷亂。“白袷譚兵,青燈讀《易》,漫灑英雄淚”三句,更從前面的以景襯人轉入直接描寫失路英雄的形象。“白袷”,古代普通百姓穿的白色夾衣,這里用以喻指友人的布衣遺民身份。這三句說友人有軍事韜略,精通《易經》等儒家經典;可是國變后他堅持氣節不愿仕清,也就無法施展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和才能,于是他只好漫灑英雄失意之淚了。從以上一系列滿含作者主觀感情的描寫和抒情中可以看出,這里不但是為友人而感傷,而且亦有詞人自傷的成分。考察詞人仕途多艱、且遭獄事罷歸南方,優游田園以終余生的坎坷經歷,我們完全可以斷定,這“英雄淚”是兼指友人和詞人自己,全篇對送別景與送別情的描寫,實不過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而已!詞的末二句“啼烏成陣,石頭城外潮起”呼應題序中的“還白門”,以虛擬描寫南京(石頭城)的景物作結。這是以景結情,情仍含蘊于所寫景物之中——想像中的石頭城外的江潮,實即詞人與友人此時起伏不平的心潮。
清初尤侗論曹爾堪詞“品格在眉山(蘇軾)渭南(陸游)之間”(《曹顧庵六十壽序》)。這就是說,曹詞能屏除纖艷,做到清雄健舉,清曠脫俗。此詞即其一例。它雖寫離愁別恨,卻不流于低徊纏綿;雖牢騷滿腹,卻不至于粗獷叫囂。筆力遒勁,潛氣內轉,筆勢頓挫而饒清超峭拔之美,其藝術境界之雄渾高遠是不待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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