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 趙慶熺
西風(fēng)畫角,荒城吹上,滿天霜?dú)狻_h(yuǎn)水斜陽,紅到亂山無際。樓臺一味銷魂色,翠袖有人寒倚。料珠簾半卷,斷愁如我,百端難理。
向關(guān)河走馬,飄零長劍,舊夢凄涼空記。便作黃花,瘦也問誰提起?年來多少無名淚,何處生綃緘寄?但青衫幅幅,啼痕印滿,湖波不洗。
蕭瑟秋風(fēng)呼嘯著,裹挾起軍中號角凄厲的余音,吹到荒涼冷落的城堞上,帶來彌漫于天地之間的寒氣,令人心里更增幾分“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庾信《擬詠懷》之十一)的感慨。登上高樓眺望遠(yuǎn)方,但見一水迤邐奔流,群山參差聳峙,夕陽下濃濃的暮霞將它們都染成了一片殷紅。那一片殷紅無邊無際,如血,如火,既映照著遠(yuǎn)處的山巒河川,也映照著近處的樓閣臺榭,使倚欄凝視的翠袖佳人黯然銷魂,情不能已。而“天寒翠袖薄”的佳人,其遭遇之凄涼正與普天下的寒士非常相似。這不,另一邊樓中的男主人公,也在半卷的珠簾后徙倚徘徊,舉目四矚,觸景生情,生出遲暮之感。一時間幽幽的悲愁襲上心來,千頭萬緒,難以理清。此時,他不由地想起了早年的一段往事。為謀衣食,他曾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古道上騎著瘦馬載著橐囊踽踽而行,心中深懷書劍飄零的悲苦意緒。這一切如今回憶起來就如一場凄涼的夢,而這夢似乎總纏繞著自己,揮之不去——多少年來自己不仍是一個平頭百姓嗎!自己的命運(yùn)難道就如明日黃花,只能是飄零不遇嗎?這番落魄失意、郁郁不舒的情懷,還能向誰去傾訴呢?暗中灑落的傷心淚染上絲巾,封存起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寄去拭凈呢?絲巾抹不盡泣涕,件件青衫上滿是痕印,即便傾湖中之秋水,又怎能輕易洗清!
這就是趙慶熺《陌上花》一詞所營造的意境,既與崇尚辛棄疾一派的詞人之慷慨悲壯不同,更與浙派之清空醇雅、常州派之低徊要眇有別,可視之為詞中之性靈派,如今人嚴(yán)迪昌所云:“有憤激而未見蒼老,然一個時代的清寒之士的情懷可以由此得見。”(《清詞史》)趙慶熺與龔自珍同年出生,雖三十一歲就中進(jìn)士,但以知縣候選,竟家居二十年仍未授職,因此,他的心中充滿郁悶,其詞亦常作不平之鳴。這樣的詞,為澆胸中之塊壘,自顧不上溫柔敦厚,譚獻(xiàn)選《篋中詞》,嫌其“剽滑”,今天看來是有失公允的。即以此詞論,感情之郁勃,技法之純熟,格律之謹(jǐn)嚴(yán),皆令人擊節(jié)稱賞,足與同時諸賢并美。
此詞的結(jié)構(gòu)是上片寫景下片抒情,雖屬老調(diào),但情景交融、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片蒼涼的表現(xiàn)過程卻自有其獨(dú)到之處。從用典上看,“翠袖有人寒倚”從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化出,但杜詩言倚竹,此則言倚樓,又非完全吻合,這就見出作者用典的靈活性。而杜詩中“幽居在空谷”的翠袖佳人形象,正易催發(fā)清寒之士的身世之感,她仿佛是一面鏡子,從中可以看到男主人公自己的影子。因此,使用這一典故所產(chǎn)生的效果是非常出色的。再如上片“料珠簾半卷”與下片“便作黃花,瘦也問誰提起”,雖從李清照《醉花陰》詞“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翻出,但將出處之意象分成兩部分拆開來用到詞中,則是頗有新意的技法。而“瘦也問誰提起”出以問句,充滿無可奈何的惆悵,又與“人比黃花瘦”的感嘆有曲與直的不同,更切合本篇的詞境,與下一韻“何處生綃緘寄”之問聯(lián)在一起,又增幾分凄苦的情味,令人讀之滿懷悲憫。詞中之寫景,有意多用動態(tài)的描繪,與詞人躁動不安的心境相吻合。第一韻三句、第二韻兩句是全詞寫景的重點(diǎn),“吹上”、“紅到”兩個動詞詞組在句中起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而過片“關(guān)河走馬”的動態(tài)形象,是回憶二十歲出頭時隨叔祖趙銘宦游楚地的情景,點(diǎn)出了“飄零長劍”為全篇悲慨基調(diào)的主因,上承上片末兩句的“斷愁”“難理”,亦渾成妥帖,接應(yīng)有序。說到句子的連接,不妨再談一下上片第二、第三兩韻間的過渡與下片第七、第八兩韻間的過渡。從“紅到亂山”到“銷魂色”到“翠袖”,自然之景悄然不覺中接到人事,誰能說這不是妙筆!“生綃”用陳亮《水龍吟·春恨》“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青衫”用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無名淚”與“啼痕印滿”,一指悲苦之難言,一指悲苦之深切,疊套而重言之,更具感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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