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獨上荊州城樓
飛過蠻天雨。背孤城、夕陽西下,大江東去。虎渡龍洲依然在,長是馬嘶日暮。有獨客、登樓懷古。豚犬英雄都不問,問成名、孺子今何處?秋太晚,散砧杵。
山川洵美非吾土。向江陵、夾衣催換,一番寒暑。翠冷紅酣微霜后,變了荊門煙樹。且目送、邊鴻南渡。隔岸殘云流欲盡,指空蒙、下是衡陽路。愁浩浩,共誰語?
-----查慎行
這首詞當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至二十二年(1683)間,作者偕其從兄查容客游楚地,遂有此作。本篇寫詞人在秋日的傍晚登上荊州城樓的所見所感。起句寫景,也寫出了自己登樓時的天氣,秋雨剛過,江天凈爽。恰在這樣的條件下,詞人獨上城樓。接下來寫登樓所見,進一步寫荊州城樓四周的景色。“背孤城”三句寫放眼四望中的荊州城。夕陽已經隱去,孤城陷入暮色中,惟有大江環繞著它,愈加顯得空曠、蒼涼。“虎渡”三句多涉及荊州地名與歷史掌故。據袁山松《宜都山川記》云:“南崖有山名荊門,北對崖有山名虎牙,故曰荊門虎牙。”《南史·徐世譜傳》云:“西魏攻荊門,世譜鎮馬頭岸,據有龍洲。”又盛弘之《荊州記》曰:“劉備敗于襄陽,南奔荊州。”這里以虎牙、龍洲、馬頭等地名連綴入篇,謂己日暮登樓,這些同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相關聯之所盡在望中,那虎渡、龍洲仍歷歷在目,那稱之為馬頭的征戰之地,似乎還能聽到古代英雄的戰馬的嘶鳴。作者先以自己視線所及為線索,以展望中的景物將讀者的思緒引入雄關古城的氛圍中,然后點出抒情主體,似乎暫時將視線收回到自身。但這僅僅是一個過渡句,使前面的寫景轉入到懷古抒情。“豚犬”句出自《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吳歷》:“(曹)公見(孫權)舟船器仗軍伍整肅,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孫權、劉表等皆與荊州歷史相關,登樓懷古,這些前代名人自然地出入于詞人思緒中。然而,作者的筆鋒將這些人物輕輕帶過。他們并不是作者所關注的人。此時,詞人的情懷另有寄托。“孺子”指王粲。據《三國志》本傳載,粲年幼便受到蔡邕的賞識,后居荊州,依劉表,其間作《登樓賦》。詞人此刻登臨,想到少年成名,也曾居此并有名賦傳世的文人,深表敬服。然而,在荊州城樓,他四顧茫然,只感到清秋歲晚,只聽到一派砧杵之聲。在詞人心中,那些政治、軍事方面的人物都不屑一顧,只有騷客雅士令他向往,但卻無法與他們交流。在耳畔砧杵頻催的秋季,他感到孤獨,他的內心充滿了苦悶。
下片轉為直接抒懷。“山川”句用王粲《登樓賦》中語。原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表現出王粲在荊州時的孤獨處境和決心離去的強烈愿望。詞人此時的心情同當日的王粲頗有相同之處。然而,他的漫漫游蹤還遠沒停止。江陵是他即將去的地方。在這里,詞人用衣服的更換,以表明時序的變幻、寒暑的交替和羈旅的艱難。詞人已經在他鄉浪游了很長的時間,雖然為苦悶、孤獨所困擾,卻仍然無法改變其處境。“翠冷”二句進一步寫寒暑的變幻。經過秋霜之后,原來濃蔭如煙的樹林改變了顏色,樹葉有的殷紅,有的暗綠。一派肅殺的清秋景象。深秋歲晚是游子思親懷歸的時段,如《詩經·小雅·采薇》中,詩人唱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暮)止。”然而,詞人雖有離開荊州的意圖,卻仍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鄉浙江海寧。“且目送”二句,寫詞人城頭四望之時,在“翠冷紅酣”的襯托下,雁陣飛過長天。詞人目送著它們,也引起諸多遐想。“隔岸”三句承前之“目送”,雁行漸去漸遠,唯見天際殘云飄流殆盡。這又回應起句的“飛過蠻天雨”。雨剛剛下過,云也漸漸散去。詞人遠望間,指點著雁去的方向,在天水空蒙之處,是雁去之路,也是詞人將要去的方向。這是無奈的指點,是思歸而不得歸的游蹤所寄。在這樣的悵然遠望之際,直逼出結句:“愁浩浩,共誰語?”一種無法傾吐的愁緒在胸,令讀者感受到他無可名狀、無可解脫的煩惱。
此詞以雨后、深秋、暮色、孤城、游子構成了深沉雄渾的意境,懷古中對比鮮明,豚犬、英雄與才華出眾的孺子相對舉,表明詞人無意于功名利祿,而對“文章千古事”抱有特殊的偏愛。“翠冷紅酣微霜后,變了荊門煙樹”二句著色濃烈,且用以表現時序的變幻,有過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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