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陰池館水平橋,一番弄雨花梢。微寒著處不勝嬌,此際魂銷。
憶昔青門堤外,粉香零亂朝朝。玉顏寂寞淡紅飄,無那今宵。
-----陳子龍
崇禎八年(1633)春夏,詞人居住在故里松江(今屬上海市)徐致遠的別墅南園。這首詠物小詞就是歌詠當年南園的杏花。
南園的景致無疑是幽美的,徐致遠的兄長孚遠曾有“沿堤秋桂叢,小橋春杏麗”(《南園讀書樓》)、“南郭芳菲黃鳥鳴,杏花斜映野橋平”(《南園杏》)的詩句記之。平野的小橋,芳菲的春杏,宛然是南園一道獨特的風景。“輕陰池館水平橋,一番弄雨花梢”,詞人自然由小橋、杏花入筆,展現南園的景致。春雨綿綿,給南園的池苑館舍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陰翳;綠波蕩漾的池塘,春水猛漲,水面幾乎與橋面齊平。一番雨水洗禮,杏樹梢頭,俏花麗朵更顯風采。“弄雨”二字,寫出了雨中杏花斗艷怒放的姿韻和昂然傲立的精神!然而,寒食時節,天氣畢竟還有些微寒意,杏花卻偏偏在此時開放。“微寒著處不勝嬌”,處處春雨挾寒,雖說是“微寒”,但杏花嬌嬈柔媚,縱有千種風情,萬般儀態,又如何消受得起呢?杏花動人情思,勾人魂魄,更叫人憐愛,令人感傷。“此際魂銷”的慨嘆,由贊美杏花的俏美嬌艷,轉而同情其遭逢寒雨侵襲,人情花貌,一筆兩到。此時此刻,詞人黯然銷魂的情感波動,更多地傾瀉在關注杏花的遭遇和命運上。
上片描繪眼前風物,過片切入對往事的追懷:“憶昔青門堤外,粉香零亂朝朝。”“青門”,漢長安城東南門,漢人送客常至青門外的霸橋,折柳贈別,后因以“青門”泛指游冶、送別的所在。往昔,那賓游繁鬧的青門堤岸外,杏花整日供人玩賞,遭人采摘,花容殘損,粉香零亂。杏花的命運何其悲慘!末兩句折回現實,抒發感嘆:“玉顏寂寞淡紅飄,無那今宵!”“玉顏寂寞”,化用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語。不同的是,白詩將美人比作梨花,詞人則將杏花比作佳人。眼前的杏花還不失絕代佳麗的豐韻,婀娜依舊,嬌媚依舊,只是難禁風雨的襲擊,淡紅的花瓣無奈地在寂寞中飄零。在這春雨微寒的夜晚,真是花也無奈,人也無奈!一聲“無那今宵”,多少凄楚,多少感傷!
這是一首詠物詞,詞中所詠的,是春雨微寒中的杏花。但吟味再三,雨中花間,總依稀晃動著一位佳人的倩影:她就是江南名妓柳如是。詞人和柳氏同居在南園鴛鴦樓。兩人相慕相戀,情深意篤,在園中留下了深深的情感印痕。然而,迫于陳妻張氏的竭力反對和詞人的家境清貧,柳氏最后只得凄然離開詞人,回到盛澤的居所。詞人筆下的“雨中杏花”,就是他心中的情人柳如是:當年的賣笑生涯,留下了“青門堤外,粉香零亂朝朝”的記憶;如今,與詞人同居,承受種種歡愛,卻也遭遇無邊的壓力,仿佛“弄雨花梢”,“微寒著處不勝嬌”。她以“寂寞”抗爭,在無聲中忍受巨大的精神摧殘,任憑“玉顏”“淡紅飄”,讓青春年華流逝。詞人對柳氏的遭際黯然“魂銷”,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徒喚“無那”!顯然,這首小詞便是陳、柳這段情感歷程的真實記錄。其妙處就在以花擬人,亦花亦人,神韻天然,風味不盡。清王士禛評謂:“嫣然欲絕!”(《陳忠裕全集》引)是夸杏花的風姿?是贊柳氏的風韻?還是嘆詞人的妙筆?似乎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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