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清都山水郎——讀朱敦儒詞
朱敦儒是生活在兩宋間戰亂年代最瀟灑、最長壽的詞人。
他有一闋《鷓鴣天·西都作》最能反映其性格: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朱敦儒是洛陽人。千年前的洛陽水源豐富,林木幽深,是北宋的西京。朱敦儒生于斯長于斯,家底富實,生活無憂無慮,又受到良好的教育。和一般年齡上下的朋友東城跑馬,西城作詩,好不自在。他在老年填的一闋《雨中花·嶺南作》中,回憶自己青少年時期在家鄉的生活說:“故國當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馬長楸。對蔥蔥佳氣,赤縣神州。好景何曾虛過,勝友是處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游。”詞人非常得意自己當年在朋友中,無論射獵還是走馬,賞雪或是觀花,總是意氣風發出盡風頭,從未辜負過好友、勝景和美妙光陰。
無論外部環境怎樣變化,朱敦儒在這種自適、得意中享受了一輩子,這闋《鷓鴣天》,生動地描繪了這種美好生活和精神追求。
他自封“清都山水郎”,清都是天帝居住的宮闕神殿,這里代指神仙系統。山水郎是詞人杜撰出的掌管山水風景的官職。雖然是杜撰,但詞人自己絕對信以為真,因為這個職位正合自己的興趣要求,由于自認為進入了天神系統,因此自己放任不羈的疏狂性格也仿佛是天帝給的。詞人自封的這個山水郎有什么權力呢?他可以“給雨支風”、“留云借月”,就是管雨、管風、管云、管月,只要自己高興,風雨云月誰要給誰,要多少給多少,自己享受,那更是當然。不過詞人既然自認為進了神仙系統,那就得有組織觀念,于是煞有介事地編造出吹風下雨要審批發券,留住云彩借用月光必須給天帝上奏章,還說自己經常審批,經常上奏章,似乎人間享用的山水風月都是經他手弄來的,虛話實說,讓人捧腹。
如果說這闋詞的上片是突發奇想,浪漫無稽,下片則是心志的真實表露。“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讀這兩句詞,讓我們羨慕陶醉,看到一位快活在紅塵之外的人。唐朝詩人杜甫《飲中八仙歌》描寫一位詩仙酒仙:“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朱敦儒簡直就是李白的后世化身,他的靈魂漂浮在浪漫無邊、美妙無比、進退隨意的詩海;他的肉體身軀陶醉在清冽醇香的美酒之中,他是位列仙班的山水郎,是下凡的神仙。對凡人而言,他法力無邊;對天庭而言,他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由神。他連高高在上、神秘無比、令凡人萬分仰慕的玉樓金闕的天庭都懶得回去,怎么還會正眼看像小兒科一般人間的富貴功名,王侯君主。
說類似話的,還有柳永,他說自己是“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科考失敗后,他發泄極端的不滿,說“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從而選擇了偎紅倚翠的青樓風流。晚年終于進入官場,但他受不了官場的約束,更受不了官場的爭斗傾軋,于是大呼:“游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云泉約。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
柳永對功名是求之不得,說氣話。得了之后受不住,又放棄。朱敦儒身為布衣而有高潔之名、朝野之望,被朝廷授予同進士出身,宋欽宗召他到京師,要授予他學官的職務,卻被堅決推辭,說自己的個性像生活在山林野地的麋鹿,就喜歡安閑自在無拘無束,人間的功名利祿對我沒有吸引力。這種個性比李白還要清高,完全是莊子再世。
不過后來朝廷南遷,在外族入侵的戰火烽煙中朱敦儒被卷入難民堆里,從此成了背井離鄉的異客,也勉強違背性格初衷,擔任了朝廷官職。他先后擔任過秘書省正字、兵部郎中、兩浙東路提點刑獄、鴻臚少卿等職務。不過我們可以從他晚年詞作中看出,他雖然痛恨外族入侵,傷感背井離鄉的生活,但是他決不情愿當官,更不情愿自己無意官場的名聲被一些好事者誤解和譏笑。他有一闋《臨江仙》表達了自己不得已為官的無奈:
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云。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沈。世間誰是百年人。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朱敦儒年輕時作的《鷓鴣天》我們前邊已引過,有“幾曾著眼看侯王”、“且插梅花醉洛陽”等瀟灑語,這些話在江湖上傳為美談。但后來自己食言進入官場,于是朱敦儒被一些人作為笑柄,有人甚至作詩譏諷:“少室山人久掛冠,不知何事到長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估計這種辛辣的諷刺也傳到了朱敦儒的耳朵里,所以他填這闋《臨江仙》,一是向人們說明為官出于無奈,這確實是場既勞神費力又令人譏笑的顛倒夢;二是希望人們對人對事多一點理解,人生如寄,誰是百年,誰都有難處,對一些事不必太在意;三是告誡寬慰自己,人家說什么歸人家說,只要自己把握自己,對自我有一個正確的評價,即“認取自家身”即可。
這闋詞與蘇東坡在《西江月》中“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是一般的感嘆,夢是虛無縹緲的,是很不真實的,是幾乎無法把握和左右的。東坡在飽受磨難之后,嘆息人生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在幾經掙扎無能為力之后,自我選擇做個閑人,不去對事對人,而是“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只不過這時候的朱敦儒似乎還沒有徹底放開,還想向人們表白一下,說明點什么。但是朱敦儒骨子里就是灑脫人,他對仕途功名的超然遠勝于東坡。東坡一直希望有所為,他的灑脫是在仕途人生受挫之后表現出來的自我解脫。朱敦儒是原來就不想當官,后來不得已才當官,當官之后又是一肚子無可奈何。到了晚年退出官場,他有兩闋《西江月》最能表現他的人生體驗和生活情趣:
一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幸遇三杯美酒,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二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這兩闋詞是飽經世態炎涼之后的心靈自慰,自我安撫。人貴自適,花前飲酒,醉臥蕉下,任由蝶飛鳥鳴,我自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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