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武夫賀方回——讀賀鑄詞
男人欣賞和贊美女人,有千萬種方式和語言,但像賀鑄(字方回)這樣情眼獨具、詩興濃烈的不多。他有一闋《青玉案》被當時和后世傳為佳話: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
賀方回是河南人,晚年居住在蘇州城,給自己的宅院取名“企鴻居”。據說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賀方回特別喜歡曹植的《洛神賦》,深深被洛神的美貌傾倒。我們看曹植怎樣描寫洛神: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若輕云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濃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靨承權……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在傾倒于洛神之美貌的同時,賀方回尤其羨慕曹植有一睹洛神的艷福,期望著自己也能巧遇天仙,留下美輪美奐的詩文。“企鴻居”該是這種心跡的表露。
果然,情之所衷,事必有巧。這闋詞就記錄了有一天賀方回終于遠遠地看見了一位絕世佳人,這位美貌女子的形象完全就是《洛神賦》中羅襪生塵的凌波仙子的再現。這一眼,使賀方回大吃一驚,他像觸電一樣木然呆立,目送倩影翩然離去,直至芳塵消失還全然不知。心中只猜想著,這位凌波仙子住在什么地方,她的住處一定很漂亮:在月橋,有花園,是一座雕梁畫棟的深宅大院,這地方很隱秘,凡人不知,但春風能吹到。進而又想到美人是否孤單,不知誰有福氣陪她度過美妙的錦瑟年華。
詞人就這樣憨憨地呆站在原地,全然不覺周圍的一切。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已是暮云低垂的時候才突然驚醒,意識到應該趕緊用自己的五彩神筆把今天這一幕記下來,特別要把追慕仙子而不得的斷腸閑愁寫出來,這絕對是世間獨一無二的追慕,絕對是無比的失落惆悵,于是賀方回用了三個意象草、絮、雨來形容自己當時的心境。草是遍地生長,萋萋離別遠接天邊之物;柳絮,眼睛能見但細不可數,迷迷離離彌漫整個空間,無論有風無風它總在飄飛;梅雨,更是細如牛毛,如雨似霧,迷迷蒙蒙籠罩天地,給人沒完沒了的感覺。“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可見這失落惆悵之多之重,就像遍地如煙的青草,像彌漫天地間的柳絮,像視而難見但可以濕透天地萬物的梅雨。
這闋情詞沒有具體描繪美人的相貌,巧妙地用了《洛神賦》中對洛神描寫的典故,讓讀者感知這位姑娘有多漂亮。詞中用大量筆墨重點寫詞人對美人的追慕和無法接近而生出的愁悶,引誘讀者在各自經驗世界里去猜想、去描繪能讓賀方回如此傾倒的美人該有多迷人,于是一千位讀者便生出一千位美人,又各自沉迷于自己的夢中情人,如此誘人上鉤,各得其美是這闋詞最大的成功。詞之下者,看人之美;詞之中者,美人之美;詞之上者,自得其美。賀方回此詞,可為上者。
古詞多情,但這種情又往往是文人妓女間的卿卿我我,相思相戀,絕大多數是當代人說的婚外戀。寫夫妻情最著名的是李清照、陸游、納蘭性德。夫妻悼亡詞最著名最感人的莫過于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而賀方回的《半死桐·思越人》,又名《鷓鴣天》,卻是在詞史上與《江城子》并傳不朽的大作: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方回出生在一個軍人世家,從小受到很好的文武教育。十七八歲離開家鄉到當時的京城開封謀生,最先擔任一名低級侍衛武官,后來略有提升,但從軍后的四十多年中,一直在下層的文官武職上徘徊。不過由于他為人正直熱情,義氣豪爽,從一開始就結交了很多年齡相仿的豪俠之士,他們彼此“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斤重”(《六州歌頭》賀方回詞)。或西城飲酒,東城打斗,或郊外放馬,雕弓圍獵,是一位任俠使性的江湖人,但在婚姻上很有福氣。他本人地位不高,也不是很有錢,卻找到一位皇族大戶的千金小姐趙氏做夫人,兩人地位懸殊,但夫妻間情投意合,雖然小家庭的經濟條件不寬裕,但兩人相濡以沫,過得恩恩愛愛。夫人是大家閨秀,卻特別能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對丈夫體貼備至,數九隆冬就為他縫制好盛夏的衣褂,夏天的夜晚又苦熬暑氣為他縫補冬天御寒的棉衣。可是天命不濟,趙氏四十多歲就病逝離開了五十歲的賀方回,這就是詞中說的“頭白鴛鴦失伴飛”。
這闋詞的感人,有兩個重要因素:一是推出半死梧桐、白頭鴛鴦、原上荒草、草尖朝露、舊棲新垅等意象,讓人感受到荒郊墳場的凄涼冷落,悲風苦雨。尤其是詞人自創的篇名半死桐,典出于漢代枚乘《七發》:龍門有桐樹,其根半死半生,所以制琴,聲為天下之至悲。唐代李嶠寫挽歌,有“琴哀半死桐”的句子。賀方回用半死桐的哀聲,白頭鴛鴦的失伴來象征自己的喪偶之痛,讓人有睹物聞聲之感。二是詞人至悲至哀的呼喚懷念。上片開頭兩句,是詞人遠途歸來,進城門之際突然意識到妻子仙逝,歸家無伴,一陣孤苦悲涼的情緒涌上來,于是有了呼天搶地的呼喚發問“同來何事不同歸”。這一問貌似無理,其實感人至深,包含著他們夫妻間多少年留下來的許許多多交流、默契與約定,很多是不與外人知的。但聽到這一問,我們似乎感覺到了一點點,那就是他們早已約定攜手同歸。下片最后兩句“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是此詞最感人的句子,鴛鴦失伴,雨夜孤棲,痛苦失眠,輾轉反側。在昏暗的燈光下,當年那么熟悉卻不很在意的妻子挑燈補衣的身影,轉眼間消失了,這是暫時的還是永遠的?詞人多希望這只是暫時的,是妻子外出幾天,甚至只是視線模糊沒有看見。但理性告訴詞人,這是殘酷的現實,夫人確實永遠地走了,于是詞人在凄風苦雨的深夜發出瘆人的哀嘆。早逝不幸,活著的人承受巨大的長時間的精神痛苦折磨更是不幸,前者為短后者為長,前者已經解脫,后者不知何時解脫。俗話說老年夫妻的任何一方早走是福,恐怕講的就是這個意思。
賀方回體格健壯,學識淵博,按理說應該大有作為,但一輩子從未被重用,為此他從中年到老年一直深深苦惱。有一闋《行路難》(小梅花)可見一斑: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為壽,青鬢常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這是一曲苦詞。上片頭三句極寫懷才不遇,四至八句寫風塵奔波,天不睜眼無人識用。“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話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指如果老天爺睜眼,他一定很同情我長年累月的奔波之苦;另一層說如果老天爺也像我們是血肉之軀,他恐怕也受不住我遭遇的折磨。九至十一句從內容和情緒上做一轉折,把后漢書記載的雷義抬出來,據說雷義好酒,碰上美酒從不在乎價錢,仗義助人也不收受禮金,地方首長推薦他當官,他讓朋友頂替,自己推辭不就,是一位不趨名利、縱酒放歌的狂放之人,被人戲稱為雷顛。詞人以此自比。
下片頭三句由雷顛好酒不問價,狂放入醉鄉過渡到自己,說自己也要大杯飲酒,快樂長壽,因為人都會老,何必自苦。這確實是有感之言。賀方回在另一闋同調詞(同是“小梅花”,詞人命名為“將進酒”)中,有很深重的感慨。他說:“城下路,凄風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家。黃埃赤日長安道,倦客無漿馬無草。開函關,掩函關,千古如何不見一人閑?”用歷史的眼光看古往今來,人們應該知道人世無常,世事滄桑,何苦沒完沒了奔波在“黃埃赤日長安道”上,生做天涯倦客,死做孤魂野鬼,倒不如安穩痛享酒中趣,樂得沉睡醉鄉中,做個“生忘形,死忘名”的再世劉伶。如果不是這樣,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若任由憂愁無限制地襲擾,則一天的光陰也長得可怕。
這就是你如果主宰不了事情,那為什么不退一步主宰自己的心情呢?
上一篇:變革宰相閑半山——讀王安石詞
下一篇:大雁白鷺皆過客——讀張弘范、劉因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