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歸去來兮)【原文】
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去黃移汝,留別雪堂①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②。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③,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④。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注〕
①雪堂:蘇軾在黃州的居所名,位于長江邊,是他到黃州一年多之后友人幫助營建的。
②岷峨:四川有岷山、峨眉山,蘇軾家鄉在四川眉山縣,故以岷峨代指家鄉。
③黃州再閏:蘇軾謫居黃州五年,陰歷三年一閏,故稱“再閏”。 ④洛水清波:洛水流經洛陽,與汝州近,故云。
【鑒賞】
蘇軾作詞,有意與“花間”以來只言閨情瑣事的傳統相異,而盡情地把自己作為高人雅士、作為天才詩人的整個面貌、胸懷與學問從作品中呈現出來。一部東坡詞集,抒情方式與技巧變化多端,因內容的需要而異。其中有一類作品,純任性情,不假雕飾,脫口而出,無窮清新,它們在技巧和章法上看不出有多少創造發明,卻專以真實感人的情緒和渾然天成的結構取勝。這首留別黃州父老的詞即其一例。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因“烏臺詩案”而謫居黃州達五年之久的蘇軾,接到了量移汝州(今屬河南)安置的命令。所謂量移,指的是被貶謫遠方的臣子,遇赦酌情移近安置,并非平反復官。對于蘇軾來說,這次雖是從遙遠的黃州調到離京城較近的汝州,但五年前加給他的罪名并未撤銷,官職也仍是一個“不得簽書公事”的州團練副使,政治處境和實際地位都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改善。因此,接到這個量移之令的蘇軾,心中沒有任何欣喜之感。這一年他已四十八歲,在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由于政治上的風云變幻,他不斷地西去東來,南遷北徙,嘗夠了人生的苦味。當此再一次遷徙之際,政治牢騷與思鄉之情交織在他胸中,使他思緒萬千,心潮難平。不過蘇軾畢竟是豪放曠達之士,他不愿、也決不會在牢騷與哀愁中沉淪下去。他很快地恢復了自我感覺的平衡,轉而用親切平和的筆調,向黃州父老娓娓動聽地傾訴起依依難舍的別情來。以親密的友情來驅散遷客的苦情,以久慣世路的曠達之懷來取代人生失意的哀愁,這,就是本篇的感情波瀾的醞釀過程,也是詞章思想內容的核心。南宋周煇《清波雜志》論曰:“居士詞豈無去國懷鄉之感,殊覺哀而不傷。”此評正適合于闡釋這首詞的情感特征。
上片開頭三句,起勢十分陡健,作者翹首西望,哀聲長吟,鄉情濃郁感人。首句“歸去來兮”,一字不易地搬用陶淵明《歸去來辭》首句,非常貼切地表達了自己思歸西蜀故里的強烈愿望。這三句中,還包含了一段潛臺詞,讓讀者自去想象補充,這就是:當年陶淵明高唱“歸去來兮”,是歸隱之志已經得以實現之時的歡暢得意之辭,而東坡雖然一心想效法淵明,無奈量移汝州是不可抗拒的“君命”,此時仍在“待罪”之中,不能自由歸去,因此自己吟唱“歸去來兮”,僅僅是表示欲歸不得的悵恨而已。接下來“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二句,以時光易逝、人空老大的感嘆,加濃了失意思鄉的感情氛圍。上片的后半,筆鋒一轉,撇開滿腔愁思,抒發因在黃州居住五年所產生的對這里的山川人物的深厚情誼。楚語吳歌,鏗然在耳;雞豚社酒,宛然在目。黃州的語音風俗,黃州的父老鄉親對東坡先生敬之愛之的熱烈場面,以及東坡臨別依依的情懷,都在這一段真切細致的描寫中展露出來了。
詞的下片,進一步將宦途失意之懷與留戀黃州之意對寫,突出了作者達觀豪爽的可愛性格。過片三句,向父老申說自己不得不去汝州,并嘆息人生無定,來往如梭,表明自己失意坎坷,無法掌握命運的痛苦之情。“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二句,卻一筆蕩開,瞻望自己即將到達之地,隨緣自適的思想頓然取代了愁苦之情。一個“閑”字,將上項哀思愁懷化開,抒情氣氛從此變得開朗明澈。從“好在堂前細柳”至篇末,是此詞的最后一個抒情層次,以對黃州雪堂的留戀再次表達了對鄰里父老的深厚感情。漁蓑,是東坡在雪堂釣魚時所服。囑咐鄰里莫折堂前細柳,懇請父老時時為曬漁蓑,言外之意顯然是:自己有朝一日還要重返故地,再溫習一下這段難忘的生活。措辭非常含蓄,不明說留戀黃州,而留戀之情早已充溢字里行間。東坡到黃州,原是以待罪之身來過被羈管的囚徒日子的,但頗得長官的眷顧,居民的親近,加以由于他性情達觀,思想通脫,善于自解自慰,變苦為樂,卻在流放之地尋到了無窮的樂趣。他寒食開海棠之宴,秋江泛赤壁之舟,風流高雅地徜徉了五年之久。一旦言別,豈能不牽心掛腸于此地的山山水水和男女老幼?由此可知,本篇抒發的離情,是發自東坡內心的高度真實之情。本篇的優長,就在情真意切這四個字上。尤其是上下兩片的后半,不但情致溫厚,屬辭雅逸,而且意象鮮明,婉轉含蓄,是構成這個抒情佳篇的兩個高潮。
字數:1956
作者:劉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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