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①

白居易

名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導讀】

元和元年（806），白居易任盩厔（今陜西周至縣）縣尉，與陳鴻、王質(zhì)夫同游于仙游寺，話及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故事，引起無限感慨。王質(zhì)夫勸白居易把它寫成詩歌，于是白居易寫成《長恨歌》，陳鴻也把它寫成傳奇小說《長恨歌傳》。

【原詩】

漢皇重色思傾國②，御宇多年求不得③。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④。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⑤，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回眸一笑百媚生⑥，六宮粉黛無顏色⑦。

春寒賜浴華清池⑧，溫泉水滑洗凝脂⑨。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⑩。

云鬢花顏金步搖○1，芙蓉帳暖度春宵○12。

春宵苦短日高起○13，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14，春從春游夜專夜。

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15。

姊妹弟兄皆列土○16，可憐光彩生門戶○17。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云○18，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19，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20，驚破霓裳羽衣曲○21。

九重城闕煙塵生○2，千乘萬騎西南行○23。

翠華搖搖行復止○24，西出都門百余里○25。

六軍不發(fā)無奈何○26，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27。

花鈿委地無人收○28，翠翹金雀玉搔頭○29。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30，云棧縈紆登劍閣○31。

峨嵋山下少人行○32，旌旗無光日色薄○3。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34。

行宮見月傷心色○35，夜雨聞鈴腸斷聲○36。

天旋日轉(zhuǎn)回龍馭○37，到此躊躇不能去○38。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39。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40。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41。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nèi)多秋草○42，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fā)新○43，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4。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45。

遲遲鐘鼓初長夜○46，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47，翡翠衾寒誰與共○48。

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49，魂魄不曾來入夢○50。

臨邛道士鴻都客○51，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zhuǎn)思○52，遂教方士殷勤覓○53。

排空馭氣奔如電○54，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5，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56。

樓閣玲瓏五云起○57，其中綽約多仙子○58。

中有一人字太真○59，雪膚花貌參差是○60。

金闕西廂叩玉扃○61，轉(zhuǎn)教小玉報雙成○62。

聞道漢家天子使○63，九華帳里夢魂驚○64。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65。

云鬢半偏新睡覺○6，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67，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68，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69，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里恩愛絕○70，蓬萊宮中日月長○71。

回頭下望人寰處○72，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73，鈿合金釵寄將去○74。

釵留一股合一扇○75，釵擘黃金合分鈿○76。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7，詞中有誓兩心知○78。

七月七日長生殿○79，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80，在地愿為連理枝○81。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82。

【注釋】

①《長恨歌》：白居易最著名的諷喻詩。②漢皇：本指漢武帝，這里借指唐玄宗李隆基。傾國：指令一國人為之傾倒的美女。《漢書·外戚傳》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③御宇：統(tǒng)治天下。④“楊家有女”二句：楊貴妃，乳名玉環(huán)，開元二十三年被冊封為壽王（玄宗之子李瑁）妃。玄宗愛其美，于開元二十八年先度她為女道士。天寶四載，召還俗，立為貴妃。⑤麗質(zhì)：美麗的資質(zhì)。難自棄：意為不肯辜負自己的美貌，埋沒于民間。⑥回眸（móu）：回首顧盼。眸：瞳仁，泛指眼睛。⑦六宮：皇后妃嬪的住處。粉黛：本為女子化妝品，此處代指美女。這兩句意謂與楊貴妃相比，宮中所有的美女都黯然失色。⑧華清池：即驪山（今在陜西臨潼）上華清宮的溫泉浴池。玄宗常去避寒。⑨凝脂：指皮膚的白嫩，像凝固的脂肪。《詩經(jīng)·碩人》：“膚如凝脂。”⑩新承恩澤：剛得皇帝的寵幸。○1云鬢：烏黑如云的美發(fā)。花顏：如花般美麗的容顏。金步搖：一種掛著珠串的金頭飾，插在頭上，走路則搖動，故叫步搖。○12芙蓉帳：繡有蓮花圖案的帳子。○13苦：恨。○14承歡：討取喜歡。○15金屋：和下句的“玉樓”都是指宮中華美的房屋。金屋典出《漢武故事》，言漢武帝幼年時曾說長大后若得娶姑母長公主之女阿嬌為婦，“當筑金屋藏之”。○16列土：分封土地，此指封官晉爵。列：通“裂”。此句說楊玉環(huán)冊封為貴妃后，她的三個姐姐分別封為韓、虢（ɡuó）、秦三國夫人。族兄楊铦為鴻臚卿、楊锜為侍御史、楊釗賜名為國忠，任右丞相。○17可憐：可羨，可愛。○18驪宮：驪山上的宮殿，即華清池。○19凝絲竹：以絲竹樂器伴奏之意。凝，凝結(jié)不散。此指緊密配合。○20漁陽鼙鼓：指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祿山在范陽郡起兵叛亂之事。漁陽屬范陽節(jié)度使管轄。鼙鼓：騎兵中的小鼓，這里泛指軍中戰(zhàn)鼓。○21霓裳羽衣曲：唐代著名舞曲。本為西域舞曲的一種，唐西涼節(jié)度使楊敬述進獻，經(jīng)唐玄宗加工而成。○2九重城闕：指京城長安。《楚辭·九辨》：“君之門九重。”煙塵生：戰(zhàn)火起。○23“千乘（shènɡ）”句：指唐玄宗在萬千侍衛(wèi)隊伍的保衛(wèi)下向西川逃跑。○24翠華：用翠羽裝飾的旗子。指皇帝的儀仗。○25“西出”句：指馬嵬坡。馬嵬坡在今陜西興平縣西，距長安百余里。○26六軍：古代天子有六軍，此指皇帝的扈從部隊。不發(fā)：不肯向蜀中進發(fā)，暗指嘩變。○27“宛轉(zhuǎn)”句：指右龍武將軍陳玄禮部下殺死楊國忠后，又迫使玄宗賜死貴妃。宛轉(zhuǎn)：纏綿凄楚的樣子。蛾眉：美女的代稱，此指楊貴妃。○28花鈿（diàn）：鑲著珠寶的花朵形狀的首飾。委地：丟棄在地上。○29翠翹：像翠鳥尾上羽毛一樣的首飾。金雀：鳳形的金釵。玉搔頭：玉簪。○30黃埃：黃塵。散漫：迷漫的樣子。○31云棧：高入云天的棧道。棧道：懸崖峭壁上鑿石架木而成的通道。縈紆：曲折盤繞。劍閣：在今四川劍閣縣北，指大小劍山之間的一條崎嶇棧道，十分險要，又名劍門關(guān)。○32峨嵋山：四川名山，玄宗逃難未經(jīng)此處，這里泛指蜀地的山。○3日色薄：日光昏暗，不明亮。○34圣主：指唐玄宗。○35行宮：皇帝出行時住的地方。○36夜雨聞鈴：《太真外傳》說，玄宗入蜀，到了斜谷口，遇上接連十余天的大雨，在棧道中聽到鈴聲，與山相應。他悼念楊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此處暗用其事。○37天旋日轉(zhuǎn)：喻時局轉(zhuǎn)變。肅宗至德二年十月郭子儀收復長安。回龍馭：皇帝的車駕返京，指肅宗派太子師韋見素迎玄宗回京。○38此：指馬嵬坡楊貴妃死處。躊躇：徘徊不前的樣子。○39玉顏：美麗的容顏，指楊貴妃。空死處：空見死處。○40信馬：由著馬隨意前行。○41太液：池名，在大明宮內(nèi)，這里指唐宮中的池苑。未央：漢宮殿名，此代指唐宮。○42西宮：太極宮。南內(nèi)：指興慶宮，為玄宗所居。唐玄宗回京先住在興慶宮，后肅宗疑忌其父，迫使玄宗從興慶宮遷到太極宮。○43梨園：唐玄宗親自教習樂工的地方。○4椒房：古代后妃居住的宮殿用花椒和泥抹墻，故稱椒房。阿監(jiān)：宮中女官。青娥：指宮女。○45悄然：憂愁的樣子。孤燈挑盡：燈芯挑盡，說明夜已深。○46鐘鼓：古代京城有鐘樓、鼓樓，夜間敲鐘擊鼓來報時。這句說，聽到報更點的鐘鼓聲，感到時間過得緩慢。○47鴛鴦瓦：屋頂蓋瓦是一俯一仰，構(gòu)成一雙一雙的，故稱鴛鴦瓦。霜華：即霜花。○48翡翠衾：繡著翡翠鳥的被子。○49悠悠：長久。經(jīng)年：過去一年。○50魂魄：指楊貴妃的亡魂。○51臨邛（qiónɡ）：今四川省邛崍縣。鴻都：東漢都城洛陽宮門名，這里借指長安。《楊太真外傳》說，有道士楊通幽從蜀中來，知上皇念楊貴妃，自云有招魂術(shù)。上皇大喜，命招貴妃亡魂。○52輾轉(zhuǎn)思：因思念而翻來覆去無法安眠。○53方士：道士，指臨邛道士。○54排空馭氣：在空中駕著云霧。○5窮：盡，找遍的意思。碧落：天空，天上。道教稱東方第一重天，有碧霞遍布，叫碧落。黃泉：指地下。○56虛無縹緲：隱隱約約的樣子。○57玲瓏：精巧透亮的樣子。五云：五彩云霞。○58綽約：風姿輕盈美好的樣子。○59太真：楊貴妃于開元二十八年度為道士，道號太真。此處用作她的仙號。○60參差：仿佛，差不多的意思。○61金闕：黃金樓閣。闕：宮門前兩邊的樓。玉扃（jiōnɡ）：白玉的大門。○62小玉、雙成：指楊貴妃在仙山上的侍女。小玉：吳王夫差之女，相傳死后成仙。雙成即董雙成，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63漢家天子：借指唐玄宗。使：差來的人。○64九華帳：繡飾華美的帳子。九華：一種回環(huán)的圖案名稱。○65珠箔：珠簾。銀屏：白銀精制的屏風。迤邐（yǐlǐ）：接連不斷。○6睡覺：睡醒。○67袂（mèi）：袖子。○68淚闌干：眼淚縱橫的樣子。○69凝睇：凝視。謝：此表致意。○70昭陽殿：漢成帝寵妃趙飛燕住的宮殿，此代指楊貴妃居住過的宮殿。○71蓬萊宮：蓬萊山上的宮殿，指貴妃的仙宮。蓬萊：傳說中海上仙山之一。○72人寰：人間。○73舊物：指楊貴妃生前和玄宗定情之物，即鈿合金釵。○74鈿合：珠寶鑲嵌的盒子。合：通“盒”。○75“釵留”句：這句說釵分為兩股，自己留下一股，送給玄宗一股；鈿盒分為兩扇，自己留下一扇，送給玄宗一扇，作為信物。○76擘：同“掰”，分開。○7寄詞：指捎話給玄宗。○78兩心知：只有玄宗和貴妃兩人心中知道。○79長生殿：華清宮中祀神的宮殿。這里指華清宮中楊貴妃住過的地方。○80比翼鳥：雌雄雙飛的鳥。○81連理枝：兩棵枝干相連接的樹。○82此恨：唐玄宗與楊貴妃生離死別的遺憾。恨：遺恨。綿綿：綿延不盡。

【譯詩】

漢皇好女色最看重美女的容貌，

在位多年一直把美女尋找。

楊家有個女兒長到青春年紀，

養(yǎng)在閨房里還沒有人知曉。

她那天生的麗質(zhì)終究沒有被埋沒，

終于被選到宮中讓君王眉開眼笑。

回眸一笑眼波里生出各種媚態(tài)，

使得六宮的美女全都黯然難瞧。

避春寒時皇上賜她在華清池洗浴，

柔嫩的皮膚洗得更加滑膩美妙。

宮女們扶起她時她已嬌軟無力，

那是因為剛受了君王的寵幸欲火中燒。

她黑發(fā)如云容貌如花再插上金色的步搖，

同君王在芙蓉帳里度過了一個個春宵。

可春宵苦于太短啊日出得太早，

從此以后君王再也不上早朝。

她承受著君王的歡愛天天陪同君王宴飲，

每次春游她都伴隨每夜都是她陪侍君王睡著。

那皇帝后宮的美女多達三千人，

可君王對三千人的寵愛全被她一人奪跑。

金屋里陪伴君王夜寢，盛妝的楊妃真美，

玉樓的酒宴剛散，醉中的楊妃更嬌。

弟兄姊妹都因她而得到封官晉爵賞賜土地，

多少人羨慕楊家的祖宗因此光耀。

于是使得天下父母的心里，

不看重生男孩只覺得生女兒才好。

驪山上的宮殿高入云霄，

君王宴飲的樂聲隨風飄飛四處可以聽到。

輕輕的歌慢慢的舞還配上絲竹伴奏，

整日整夜地看啊君王還嫌看得太少。

突然安史叛亂的戰(zhàn)鼓聲驚天動地而來，

才把君王從樂曲的沉醉中驚倒。

戰(zhàn)亂的煙塵彌漫到京城長安，

君王倉促中帶著千騎萬車出逃。

華麗的儀仗隊走一走又停一停，

向西出了都門才走了百里之遙。

六軍嘩變堅決要將楊家兄妹除掉，

君王無奈只好眼看著楊妃在馬前玉殞香消。

她的金銀首飾丟棄得滿地都是，

倉皇中竟無人收拾無人撿到。

君王在馬上掩面不能相救，

這種血淚和流的場面怎忍心回頭瞧。

一路上塵土彌漫，風聲蕭蕭，

艱難地登上了劍門關(guān)外的云間棧道。

峨嵋山下荒涼得難見行人，

旌旗失去了光澤連太陽也不照耀。

蜀江水碧啊蜀山青青，

遮不住君王對楊妃魂思夢繞。

在行宮里見到月色就為之傷心，

夜里一聽到馬鈴聲就徹夜難熬。

終于政局轉(zhuǎn)變君王的車駕返回長安，

又經(jīng)過這傷心之地實在邁不開腳。

馬嵬坡前只留下了一堆黃土，

再也見不到楊妃那如花的容貌。

君臣面面相覷眼淚落滿了衣襟，

向東望著都門聽憑馬兒自己走道。

歸來一看宮殿池苑依然如故，

太液池里開著芙蓉未央宮前垂著柳條。

芙蓉就像她的臉啊柳葉就像她的眉，

面對此情此景叫人怎能不痛哭長號。

無論是春風吹拂桃李盛開的日子，

還是秋雨霏霏時梧桐的落葉飄飄。

西宮南內(nèi)長滿了秋草無人整理，

臺階上落滿了紅葉也無人打掃。

梨園弟子的頭上又增添了許多白發(fā)，

椒房的宮女們?nèi)蓊佉沧兊蒙n老。

夜晚的宮殿四處飛著流螢，

孤燈燃盡君王還是無法睡著。

報時的鐘鼓聲敲得太慢秋夜又太長，

窗外星星閃爍天已快要破曉。

鴛鴦瓦上蓋滿了霜花顯得格外寒冷，

冰冷的翡翠被里有誰與我共度良宵。

生和死長久地離別又過去了一年，

楊妃的魂魄竟然一次也沒有夢到。

有一個客居于長安的臨邛道士，

能憑著精誠術(shù)幫別人將亡靈招到。

因為被君王長久的苦戀深深感動，

殷勤地去把楊妃的亡靈四處尋找。

他騰在空中駕著云霧奔走快如電，

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找遍了天涯海角。

天上找到了九天地上找到了黃泉，

兩處茫茫竟然沒有找到。

忽然聽說海上有座仙山，

山在東海深處隱隱約約虛無縹緲。

海島四周圍護著五彩的祥云，

里面有許多仙女體態(tài)柔美窈窕。

其中有一個仙女名叫太真，

皮膚似雪容貌如花楊妃終于找到。

道士來到金殿西廂叩動門環(huán)，

拜托小玉向董雙成通報。

聽說是漢家天子派來了使者，

九華帳里的楊貴妃夢醒魂驚睡意頓消。

她披上衣服推開枕頭匆匆往外走，

珠簾和銀屏一個個打開為她讓道。

頭上的發(fā)髻半偏著來不及重新梳理，

匆匆走下堂來連花冠也未戴好。

微風吹動她的衣袖在空中飄搖，

好像還在跳著霓裳羽衣的舞蹈。

她那嫵媚而寂寞的臉上綴著淚花，

像一朵帶著春雨的潔白梨花多么美妙。

她雙眸脈脈含情望著遠方感謝君王，

馬嵬一別后音容笑貌再也無從知曉。

朝陽殿里的恩愛就此斷絕，

蓬萊宮中的歲月漫長寂寞而又無聊。

回頭向下看看人間世界，

迷霧茫茫總是無法將日夜思念的長安找到。

只有用當年的定情信物表達一往深情，

鈿盒和金釵請捎回去他一看就知道。

黃金釵和鈿盒都分作兩半，

每人各留下一半作為愛情的永久記號。

只要兩顆心都像金鈿一樣堅固，

將來總有一天會在天上人間再次見到。

臨別時她反復交代了幾句話語，

這話語天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當年七月七日在長生殿里，

夜半無人時我倆發(fā)誓約好：

“在天上愿做比翼鳥展翅齊飛，

在地上愿做常青樹枝葉緊緊纏繞。”

唉，天再長地再久還會有盡頭，

這生離死別的遺恨何時才會完了！

【賞析】

這是一首抒情色彩濃郁的敘事長詩，它以安史之亂為背景，敘述了唐玄宗李隆基和貴妃楊玉環(huán)的愛情悲劇故事，被譽為“古今長歌第一”。

《長恨歌》以“長恨”為中心，以“漢皇重色思傾國”為事端統(tǒng)攝全詩，貫穿始終。由“重色”導致“長恨”的整個悲劇，是隨著敘述的層層深入，故事情節(jié)的步步展開，人物性格的逐漸完善而逐步完成的。詩歌的內(nèi)容可以分為四個部分。從開頭至“不重生男重生女”為第一部分，中心事件是“楊貴妃得寵”，它包括了“楊氏入宮”、“李楊歡愛”和“楊家得勢”幾個情節(jié)。從“漢皇”“重色”寫起，寫他對楊貴妃的極度寵愛，從楊貴妃的“天生麗質(zhì)”、“回眸一笑”、“凝脂”、“花顏”到“日高起”、“不早朝”、“夜專夜”、“醉和春”，極力鋪寫李、楊的歡愛，渲染他們極度的樂，以反襯后面無窮無盡的恨。從“驪宮高處入青云”到“回看血淚相和流”是第二部分，中心事件是“楊貴妃之死”。它包括“安史亂起”和“縊死馬嵬”兩個主要情節(jié)。唐玄宗荒淫誤國，樂極生悲，終于釀成了苦果，“思傾國果傾國矣”。安史之亂爆發(fā)，戰(zhàn)火彌漫京城長安，玄宗只得帶著楊貴妃倉促逃跑。路上遭遇馬嵬兵變，楊貴妃被縊死在馬嵬坡。“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詩人用細膩的筆觸，把玄宗那種極不忍割愛但又欲救不能的內(nèi)心矛盾和痛苦心情形象地表現(xiàn)了出來。從“黃埃散漫風蕭索”到“魂魄不曾來入夢”是第三部分，中心事件是“玄宗苦戀”，分別又寫了“赴蜀途中”、“返京路上”和“返京以后”三個階段的苦戀。這部分是全詩的高潮，詩人以融情之筆來敘事、寫景，抓住人物周圍富有特征的景物、事物來寫人的感情世界，層層渲染。黃塵、棧道、青山、碧水、旌旗無光、日色暗淡、行宮月色、夜雨鈴聲、太液芙蓉、未央楊柳、梨園弟子、椒房阿監(jiān)、遲遲鐘鼓、耿耿星河……都被納入了詩人的筆端，造成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和氛圍，讓主人公時時、事事、處處都不能不引起對楊貴妃的思念，不能不睹物思人。可人去樓空、物是人非，只能留下無休止的苦戀、無休止的長恨。從“臨邛道士鴻都客”至結(jié)束是第四部分，中心事件是“方士招魂”，講述了“受感尋妃”、“找到太真”和“托物寄語”幾個情節(jié)。這一部分描述的全為虛幻境界，是詩人給這個愛情故事加上的浪漫主義結(jié)局。它再次渲染了仙界中楊貴妃的美，渲染了玄宗對楊貴妃的思念，渲染了李、楊二人對愛情的堅貞，他們的虛境相會似是喜事，實為明喜暗悲，把悲劇的色彩渲染得更濃。結(jié)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兩句是全詩的主旨句，表明李、楊二人生死相思，永無會期。這是永世的遺恨，既回應了詩題“長恨”，又給讀者一個廣闊的想象空間。作者在這里表達出的“長恨”，意蘊十分豐富復雜，既有對李、楊二人一見傾心卻不能白頭偕老的恨，有對玄宗重色深情而致使國家?guī)捉鼫缤龅暮蓿灿袑笕瞬荒芤源藶殍b而依然麻木的恨……

《長恨歌》在敘述故事和人物塑造上，采用了我國傳統(tǒng)詩歌擅長的抒寫手法，將敘事、寫景和抒情和諧地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詩歌抒情上回環(huán)往復的特點。詩人時而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注入景物，用景物的折光來烘托人物的心境；時而抓住人物周圍富有特征性的景物、事物，通過人物對它們的感受來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感情，層層渲染，恰如其分地表達人物蘊蓄在內(nèi)心深處的難達之情。從黃埃散漫到蜀山青青，從行宮夜雨到御駕回歸，從白日到黑夜，從春天到秋天，處處觸物傷情，時時睹物思人，從各個方面反復渲染詩中主人公的苦苦追求和尋覓。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到，到夢中去找，夢中找不到，又到仙境中去找，如此跌宕回環(huán)，層層渲染，使人物感情回旋上升，達到了高潮。詩人正是通過這樣的層層渲染，反復抒情，回環(huán)往復，讓人物的思想感情蘊蓄得更深邃豐富，使詩歌更富有藝術(shù)的感染力。加之詩歌大量使用新穎的比喻，工整的對仗，適度的夸張，巧妙的對比、照應等多種修辭手段，語言優(yōu)美，婉轉(zhuǎn)流暢，音節(jié)和諧，有大量的名句流傳后世，因此此詩確實是一首有著特殊藝術(shù)魅力的“千古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