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
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
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
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平生屐?
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
英雄事,曹劉敵。
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
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
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題解】
此詞作于淳熙五年(1178)辛棄疾由臨安赴湖北途中。他以之寄贈楊濟翁、周顯先二位友人。楊濟翁名炎正,南宋詞人,著有《西樵語業》。周顯先生平不詳。
句解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
客船逆水而上,重重溪流山巒一一從詞人眼前掠過。奇怪的是,這些山山水水似乎他以前就曾見過。
從南歸之初任江陰軍簽判,到此時出為湖北轉運副使,其間,辛棄疾流落吳江,建康府任通判,遷司農主薄,出為滁州知府,辟為江東安撫司參議官,又遷倉部郎官,出為江西提點刑獄、江西安撫使……十六年來調動頻繁,宦跡多處。他在離開豫章(今江西南昌)時作《鷓鴣天》詞云:“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歷遍楚山川。”江南的山山水水,他已經見得太多了。以至于眼前本來陌生的山水,也讓他有了似曾相識之感。
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
江南,是南宋偏安之地;江北,大片國土已經淪亡。從北到南,從意氣昂揚的少年到歷盡滄桑的中年,前塵往事,恍如夢境。
溪山過眼,無限感慨涌上詞人心頭,他不由開始徑直抒懷:
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平生屐
詞人慨嘆,人生無多,遇到名山勝地,就應拄杖直往,自己所余的時間,已經消耗不了幾雙登山木屐了。“”,一雙。“屐”,木屐,木底有齒的鞋子,六朝人登山多用。
盡管辛棄疾深憾自己沒能親上前線、殺敵報國,但在地方任上,他一直盡心盡力,從不怠慢。這期間,他做了不少有益于地方和百姓的工作,政績驚動朝野。然而他卻始終得不到當權者的信任和重用,被頻頻調動。在奔波的宦途上,他累了、倦了。他勸自己,現實太殘酷了,還是縱情山水吧。
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可笑自己半生辛勞,三十九年的漫漫人生都錯了,一個過客而已。“塵勞”,風塵勞碌。
這里的“笑”,是苦惱人的自嘲自笑;這里的“非”,是長期被猜忌、打擊后的憤激之言,辛酸苦辣一并包括。
南唐李煜說“夢里不知身是客”,辛棄疾卻清醒地說自己“長為客”。亡國后的李煜夢醒獨自憑欄,想起了“無限江山”,立志復國的辛棄疾也同樣想起了國家興亡之事。
吳楚地,東南坼
“坼”,分裂,裂開。杜甫《登岳陽樓》詩有“吳楚東南坼”,極言洞庭湖寬廣,把東南之地裂為吳、楚兩國。辛棄疾借之寫東南一帶地域開闊。
英雄事,曹劉敵
東漢末,經赤壁之戰,基本形成了魏、蜀、吳三國鼎立局面。此后,曹操稱霸北方,孫權、劉備各向東南、西南擴充勢力。
詞人在此明頌曹、劉,暗揚孫權。當時能與曹、劉爭雄者惟有孫權,而他正獨霸東南吳楚一帶。辛棄疾的另一首詞《南鄉子》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正與此暗合。
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
然而,這些英雄早已逝去,跟他們有關的一切都被西風吹盡,一點痕跡也沒剩下。詞人的這番感慨,并不是簡單的傷懷,而是暗指當今時代已經沒有英雄。怯弱昏庸的統治者不僅自甘沉淪,而且讓像辛棄疾一樣滿腔熱血的志士無處施展,終難成英雄大業。
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
頻繁的調動,使辛棄疾難展才略,所以他感慨自己“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喻戰事未休,國仇未報,而自己已鬢發先白。
然而,面對這樣的遭遇,辛棄疾又能如何呢?
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他只能感嘆人世間的哀樂循環往復,輾轉相繼,自古如此,大可不必去斤斤計較。這樣想想,他的痛苦憂煩或許能得到一些疏緩吧。
評解
這首詞中,充滿了矛盾。一方面覺得人生如夢,一方面又對不如愿的大半生耿耿于懷;一方面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匆匆過客,一方面又深深擔憂國家民族的命運;一方面苦于世事,想寄情山水,一方面又不愿計較個人得失,想繼續堅持復國理想。矛盾的心態,深沉的苦悶,集結成這首江行寄友的感懷詩篇。
《滿江紅》本是豪放的詞調,但此篇寫出來的卻是低回婉轉的哀情。恰如近人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所評:“《滿江紅》詞易于縱筆,以稼軒之才氣,更如陣馬風檣,但豪放則易近粗率,此作獨疏爽而兼低徊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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