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夜起
微風蕭蕭吹菰蒲①,開門看雨月滿湖。
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
夜深人物不相管②,我獨形影相嬉娛。
暗潮生渚吊寒蚓③,落月掛柳看懸蛛。
此生忽忽憂患里④,清境過眼能須臾⑤。
雞鳴鐘動百鳥散⑥,船頭擊鼓還相呼⑦。
【注釋】
①菰蒲:茭白和蒲柳,都是水生植物。
②人物:人和物。
③吊寒蚓:謂水聲幽咽,如蚯蚓蠕動之聲。又,晉崔豹《古今注》:“蚯蚓,一名蜿蟮,一名曲蟮,善長吟于地中,江東謂之歌女,或謂之吟砌。”
④忽忽:失意貌,心中感到空虛恍惚。
⑤能須臾:竟如此短暫。能:這里作“如此”、“這么”解。
⑥鐘動:寺院里報曉的鐘聲響了。
⑦擊鼓:開船時打鼓起行。
【評析】
宋神宗元豐二年,蘇軾由徐州遷知湖州。他三月從徐州出發,由泗入淮,沿大運河南下,四月抵達湖州。此詩即赴湖州途中所作。
詩的開頭,“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兩句,描繪出淮南水鄉一個靜謐的夜晚。因為是春天,還沒有蟲鳴蛙鼓,四周萬籟俱寂。此時,詩人在舟中尚未休息,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沙沙”聲,以為是“隨風潛入夜”的春雨,便起身“出門看雨”。誰知走出船艙,卻見一輪皓月當空,溶溶的月光,流水般地傾瀉在湖面上,湖中成了一片銀白的世界。原來,是微風吹動了岸邊的菰草蒲柳,發出細微的聲響,詩人誤以為是雨聲了。這種寫法,與唐代僧人無可《秋夜宿西林寄賈島》詩中的“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的誤以落葉聲為雨聲的寫法十分相似,都是通過寫錯覺,來表現周圍環境的寂靜。只不過無可寫的是秋天山中的靜夜,而蘇軾寫的是春天湖上的靜夜罷了。
接下來的兩句,“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是描寫靜夜的奇筆。如果作者說“舟人水鳥兩入夢”,應當說寫得也很美,但意境卻平常。而現在,作者說的是舟人與水鳥“同夢”,豈不大奇!夢,已屬虛幻;人鳥共同的夢境,就變得更加神奇縹渺,為這湖上的靜夜平添了一種神秘的、朦朧的氣氛。
這時,一條大魚突然驚竄起來,潑刺刺地游過湖面,打破了深夜的沉寂與湖面的平靜。“如奔狐”這個比喻,乍看似乎無理,仔細想來,卻覺得它準確地把握了夜間大魚突然驚起、惶遽奔竄、使人不及看清就又消失在黑暗中等特點,十分傳神。蘇詩中常有這種奇特而傳神的比喻,反映出作者體物的精細和觀察的獨特。這兩句詩,一句從虛處落筆,一句從實處落筆;前一句以靜寫靜,后一句則是以動寫靜。通過寫大自然中生命的呼吸運動,將湖上春夜之“靜”,非常生動地表現出來。
此時此刻,作者一個人佇立船頭,在這湖上清冷的春夜里,心中不免感到孤獨和寂寞。“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兩句,即抒發了作者此時內心世界的感受。由于夜色茫茫,周圍的一切都隱沒在朦朧的夜色里,因而使人、物之間增加了距離感。杜甫有“星垂平野闊”這一名句,表現的是星夜里人在視覺上的距離感;此處的“人物不相管”,則是寫月夜中人在心理上的距離感。這種萬物都與我相隔離、無關涉的感覺,正透露出作者內心的孤獨,無怪乎他要對月將影、自我排遣了。“我獨形影相嬉娛”一句,從李白《月下獨酌》中“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等句化出。這句詩不僅與作者月下船頭、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情景完全相合,而且準確地揭示了作者此時此刻的心境,其善于融化前人詩句,確實達到了“如自己出”的地步。
下面兩句,是對湖上靜夜的環境氣氛的進一步渲染。“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沙灘上夜潮暗暗地漲起來了,水聲幽咽,聽去似乎是蚯蚓在蠕動;一輪明月漸漸西沉,光線已變得十分微弱,以至月掛柳梢時,看去只如懸在絲端的蜘蛛。這兩句詩,都從極細微處著筆,表現了作者在這清冷寂靜的春夜里格外靈敏的聽覺和視覺。“吊寒蚓”句,顯示出周圍的萬籟俱寂,“看懸蛛”句,既是茫茫夜色中所見的真實遠景,也是因月色幽微、細柳如絲而產生的奇特想象,懸蛛與寒蚓相對,更突出了春夜的寒冷寂寞的特點。另外,這里的“落月掛柳”與開頭的“月滿湖”也形成呼應,點明了時間的推移,暗示了作者在夜深后仍久久佇立,其審美內涵是相當豐富的。
正因為作者在這幽靜的春夜里久立船頭,飽覽了湖上月色,所以當“落月掛柳”、一夜將盡時,作者情不自禁地抒發了心中的無限感慨:“此生忽忽憂患里,清境過眼能須臾”!作者嘆道,自己這半生,總是處在仕途坎坷、官場斗爭的憂患之中,充滿了煩擾、憂慮和苦悶。在這種迷惘苦悶的生活里,偶爾一夜,能夠置身于這靜謐的淮南水鄉,能夠以一種閑適的心情,盡情觀賞著這優美如畫的湖上月色,自己的心也因此沉靜下來,仿佛和這寧靜的大自然融合在了一起,這是多么難得的、愜意的事情!可是,春夜苦短,轉瞬之間,這美好的“清境”就要從眼前消失了,這又怎不令人感到遺憾和惋惜!在這兩句詩中,“清境”與“此生”成為對舉的事物。前文描寫“清境”愈生動、愈美好、愈值得留戀,則“清境”與“此生”的對比就愈強烈,“此生”的“憂患”也就顯得愈加可悲。
關于“憂患”一詞的含義,有的學者指出,是年七月,即發生“烏臺詩案”,蘇軾在湖州任上被捕,入獄幾死。此詩寫作的時間距“烏臺詩案”僅三、四個月,作者對于朝廷上的形勢和針對自己的種種誣陷攻擊當有所察覺,故“憂患”云云,并非泛言,當實有所指。這種觀點,是有一定根據的。
此時,東方已經破曉。“雞鳴鐘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又一個紛亂喧囂的白天開始了,作者將又一次走入這野馬塵埃的世界,踏上他充滿憂患的長途。白天的喧鬧,正反襯出一夜清景的幽美,因而更增添了詩人此刻的惆悵。紀昀曾評此二句云:“有日出事生之感,正反托一夜之清吟。”(《紀評蘇詩》卷十八)其實我們覺得,這里更重要的,還是“日出事生”一層意思。把握了這一點,我們才能對詩中“此生忽忽憂患里”的感慨,產生更深刻的理解、更切實的感受。
《舟中夜起》這首詩,是蘇軾風景詩中很有名的一篇,它在藝術上的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通過寫自己的感覺,來描寫客觀景物。由于受光線的限制,夜景本來是不易寫好的,但作者卻調動了自己所有的感覺,除了視覺、聽覺,還有錯覺和幻覺,把湖上靜夜景物的特點,非常生動表現了出來。這些感覺又都是圍繞一個“靜”字寫起,通篇處處是寫湖上靜夜的特有的感受:誤以風聲為雨,是因為湖上別無聲響;得見大魚如狐,是因為月下湖面平靜。聽潮聲幽微如寒蚓,可知萬籟俱寂;看細柳如絲掛懸蛛,可見無一絲風。總之,作者舟中夜起所感受到的一切,都集中到一個“靜”字上,所有景物的描寫,都從一個“靜”字派生出來。查慎行在《初白庵詩評》中說此詩“極奇極幻極遠極近境界,俱從靜中寫出。”正是準確地抓住了這一特點。
此詩不用典、無藻飾,寫湖上夜景恬靜優美,晶瑩澄徹,具有極美的意境。方東樹評此詩為“空曠奇逸,仙品也。”(《昭昧詹言》卷十二)陳衍也說此詩寫“水宿風景如畫”(《宋詩精華錄》卷二),都對此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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