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洪①
長洪斗落生跳波②,輕舟南下如投梭。
水師絕叫鳧雁起③,亂石一線爭磋磨④。
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⑤。
斷弦離柱箭脫手⑥,飛電過隙珠翻荷。
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
險中得樂雖一快⑦,何異水伯夸秋河⑧。
我生乘化日夜逝⑨,坐覺一念逾新羅⑩。
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11)。
覺來俯仰失千劫(12),回視此水殊委蛇(13)。
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
但應此心無所住(14),造物雖駛如吾何!
回船上馬各歸去, 多言譊譊師所呵(15)。
【注釋】
① 百步洪:地名,又叫徐州洪,在今江蘇銅山,是流經彭城(徐州治所)東南的泗水之一段。兩岸亂石峭立,水流湍急,凡百余步,故稱百步洪。 此詩題下作者自序:“王定國訪余于彭城,一日,棹小舟,與顏長道攜盼、英、卿三子(皆徐州歌妓)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飲酒,乘月而歸。余時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佇立于黃樓上, 相視而笑,以為李太白死,世間無此樂三百余年矣。定國既去,逾月,余復與參寥師放舟洪下,追懷曩游,以為陳跡,喟然而嘆。故作二詩,一以遺參寥,一以寄定國,且示顏長道、舒堯文,邀同賦云。” 參寥:僧道潛,字參寥,於潛人。能詩文,時由杭州來徐州探訪蘇軾。
② 斗落:同“陡落”,指水位突然下落。
③ 水師:船工,水手。 絕叫:大叫、大聲驚呼。
④ 亂石句:形容水流狹如一線,在亂石中穿行,水石相撞相激。
⑤ 注坡:宋代軍中用語,指軍士乘馬從斜坡上急馳而下。南宋周必大《益公題跋·書東坡宜興事》:“軍中謂壯士馳駿馬下峻坂為注坡。”《宋史·岳飛傳》:“師每休舍,課將士注坡跳壕,皆重鎧習之。”
⑥ 柱:指琴箏等彈撥樂器上架弦的碼子。
⑦ 一快:感到一種快意、滿足
⑧ 水伯夸秋河:《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
⑨ 乘化:順隨自然的變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聊乘化以歸盡。”
⑩新羅:古國名。唐宋時新羅,是今朝鮮的一部分。《五燈會元》載:“僧問從盛禪師: ‘如何是覿面事?’師曰:‘新羅國去也。’”謂一念之間,可至萬里。
(11)荊棘埋銅駝:比喻世事的巨變。《晉書·索靖傳》: “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 ‘會見汝在荊棘中耳!’”
(12)劫:佛家說世界經歷若干萬年毀滅一次, 然后重新開始,這樣一個周期叫作一“劫”。 俯仰失千劫:言俯仰之間經歷人間的萬千變化。
(13)委蛇(tuo):同“委佗”,綿延曲折貌。
(14)心無所住:佛家語。《金剛經》: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里指對外物無所拘執戀念。
(15)譊(nao)譊:多言喧鬧貌。《揚子·法言》:“譊譊之學,各習其師。” 師:指與蘇軾同游百步洪的詩僧參寥。 呵:呵斥、責怒。
【評析】
《百步洪》這首詩,作于宋神宗元豐元年,蘇軾在徐州任上。這一年九月,蘇軾的好友王定國由南京來訪,曾泛舟百步洪,蘇軾因故不得往。十月,蘇軾與僧道潛(參寥)同游泗水,放舟百步洪下,盡覽山川之勝。遂作二詩,一贈僧道潛,一寄王定國。這里選的是第一首,即贈道潛者。
這首詩的前一部分描寫百步洪的水勢,共十句。 開頭一落筆,作者便抓住了百步洪最突出的特點:“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斗落”,即“陡落”,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水位的落差大。急流由高向低,奔瀉而下,激浪跳蕩翻騰。水面上一只小小的“輕舟”,隨著波涌浪卷,轉眼之間,已如一支機梭,飛過了百步長洪。這兩句以舟行之速,有力地烘托出百步洪水流之急。
接下來,是兩句側面描寫,“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兩岸亂石峭立,只留一線水路,水流與亂石相激,波濤翻涌轟鳴,以至撐船的船工也驚恐地大叫起來,使岸邊的野鴨、大雁都紛紛驚飛。可以想象,那是一種多么驚險的景象。而作者正是通過描寫船行之險,進一步渲染了百步洪的水流之急。
下面四句,連用了七個比喻,來集中地表現這個“急”字。這湍急的水流、迅急的輕舟,究竟像什么呢?作者說,就像狡兔在原野上飛跑,鷹隼從天空中俯沖下來,駿馬由千丈險坡上奔馳而下;就像琴柱上的琴弦突然崩斷,搭在弓上的羽箭脫手而出;就像電光在一剎那間閃現,水珠在荷葉上滾動。這一連串的比喻,一個接一個地在我們眼前閃過,甚至一句兩比,令人目不暇接,不僅大大增強了描寫的生動性,而且有力地表現了飛湍激流的氣勢,使我們對百步洪的水流之急,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以上的八句,都是通過客觀事物的描摹,來渲染、烘托百步洪水流的急速,下面的兩句,則是通過寫自己坐在舟中的主觀感受,來進一步補足詩意。“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由于舟行如飛,所以舟中人感到四面的群山像是在旋轉,疾風在耳邊嗖嗖地掠過,船邊浪花飛沫四濺,迅速地消失在百漩千渦之中。使人看了頭暈目眩。這樣,作者就從另一個角度,進一步突出了百步洪水流的急與險,使我們對“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一句的詩意,有了更加具體、更加完整的體會。
全詩對百步洪的描寫即到此為止。下面兩句,承上啟下,使全詩由寫景轉入議論,引發出一番奇妙的哲理來。
“險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所謂“險”,即指百步洪水流的湍急、水勢的驚險。放舟于這樣的飛湍激流之中,置身于這樣的驚濤駭浪之間,領略著大自然的這種偉大的力量,詩人感到一種快意、一種滿足。但是,作者隨即便推翻了、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說,百步洪的水險流急,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津津樂道于此,那就像水伯夸秋河一樣可笑了。
對于“何異水伯夸秋河”一句,過去有很多解釋是不準確的,如說“人總不能沉溺于山水的樂趣之中,人生于世應該有所追求。否則,‘何異水伯夸秋河’,眼光未免太狹窄了……”又如說“在這奇險當中,雖說精神為之一快,卻料想不到憑著秋水之漲,水伯竟然有如此的威力。”等等。這樣的解釋,其實是沒有把詩意讀懂。作者用《莊子·秋水》篇中的這個典故,實際上是有兩層意思:表面上,作者自嘲為水伯,說自己對百步洪水流之急的驚嘆,不過是一種見識寡陋的表現;但根本的目的,還是為了用秋河與“東面而視,不見水端”的北海相比,來引出世界上存在的另一種更“急”的事物。在它面前,百步洪的水流之急立刻變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了。這種事物是什么呢?由下文我們知道,作者指的是人世的沉浮變遷。
作者說:“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在作者看來,人生天地之間,生命與萬物無不在頃刻變逝,時光如流,歲月不居,一切都在飛速地變化著,正如人的思想,一念之間,飄忽萬里一樣。世間有許多人,看不到這種人世的變遷,他們紛紛攘攘,爭權奪利,猶如在醉夢之中一般。對此,作者深深地嘆道:他們又怎能相信,西晉武帝時洛陽宮門前的銅駝,竟會在幾十年后,就破敗荒廢,埋沒在荊棘之中呢!歷史上多少巍巍的權勢、赫赫的功名,多少名利場、榮華夢,轉眼之間,都蕩然無存。歷史就是這樣無情,人世就是這樣在瞬息之間發生著滄桑巨變——這變化的速度,比起百步洪水流的速度來,不是要快幾千、幾萬倍嗎?
正因為作者有了這種認識,所以在下面兩句里,作者發出了“覺來俯仰矢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這樣深沉的慨嘆。 輕舟如梭,駛過長洪,只在頃刻。可是作者卻覺得,在這俯仰之間,似乎已經經過了千道劫波,歷盡了人間的萬千變化。帶著這樣的感受,作者“回視此水”,只覺眼前的百步洪變得綿延曲折,水流也極為平緩了——與人世的“俯仰千劫”的變遷速度相比,這流水的速度又怎么值得提起呢?這兩句詩,是對前面“險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二句的一個明確的呼應,此詩構思上的襯托方法,至此也完整地表達了出來。
下面四句,是全詩思想內容的收束,寄托了極深的寓意。
“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古往今來,多少人乘船從百步洪這里經過,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貨殖傳》)這岸邊蒼石上密如蜂窠的“篙眼”,只不過是人們追名逐利、汲汲以求的見證罷了。歲月無情,其人早已不復存在,這些篙眼,也就成為警醒后人的歷史的遺跡。這兩句詩表面上只是寫眼前景,但在形象中卻巧妙地融注了豐富的哲理,所以陳衍贊嘆說:“……此詩就眼前‘篙眼’指點出,真非鈍根人所及矣!”(《宋詩精華錄》卷二)
接著,作者從正面提出了自己的人生見解,歸納了此詩的主題思想:“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心無所住”,是佛家語。《金剛經》中說:“應如是生清凈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金剛經·莊嚴凈土分第十》)佛教南宗的創始人、禪宗六祖慧能進一步發揮了這個思想,提出“我此法門,以無住為本”;“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于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壇經》)很顯然,蘇軾所言,即本于此。在蘇軾看來,既然人世間俯仰千劫、瞬息萬變,一切都在飛速的變化之中,既然人世間的功名利祿、虛譽浮名,都不過是過眼煙云,轉瞬即逝,不可能永存,那么,人生的正確態度,就應當是“心無所住”、超然物外,做到無所戀求、無所抱持、無所系縛。只有這樣,才能從人世的糾葛紛擾、從政治的觸刺欺爭之中解脫出來,才能擺脫人生的各種痛苦,得到心靈的自在和安寧。“造物雖駛如吾何”——對于一個棲心物外,心無所住的人來說,宦海沉浮也罷,人世滄桑也罷,都變得完全無可憂懼了。
話說到這里,作者覺得已經說得相當多。因為上面一番議論,“全對參寥下語”(《紀評蘇詩》卷十七),都是在談禪,而禪宗認為,佛法是不能用語言表述的,只能用比喻、隱語等,使人片言參悟。既然前文蒼石篙眼,已經說破虛無,“心無所住”,又已點明佛理,作者覺得,再喋喋不休,就不是談禪的氣象了。所以用“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譊譊師所呵”兩句,來做為全詩的結尾。如果把這兩句詩僅僅理解為“詼諧、俏皮”,那就未免有些皮相。
《百步洪》這首詩,是蘇軾著名的代表作之一。對于這首詩,歷代詩論家談得比較多的,是它的比喻手法。清人施補華曾說過:“人所不能比喻者,東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東坡能形容。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不盡,重加形容。”(《峴傭詩說》)《百步洪》這首詩,就鮮明地表現了這一特點。詩中連用兔走鷹落、駿馬注坡、斷弦離柱、利箭脫手、飛電過隙、荷露滾落等七個形象,來比喻百步洪水流的湍急,而且四句之中有三句是一句兩比,正所謂“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不盡,重加形容。”一連串的比喻,猶如斷線之珠,一氣迸落,確實令人目不暇接。這種“取以為喻,不一而足”的手法,即宋代的陳骙在《文則》中所說的“博喻”法。它的作用,在于使意象從多方面具體地展開,來集中地形容一個事物,將該事物的形象表現得非常豐滿、鮮明,從而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種“博喻”方法,在《詩經》、莊子散文、韓愈詩文中都有過很多成功的運用,但相比之下,此詩的設喻卻顯得更加靈活跳脫、神采飛揚,將他的前人襯得反而有些呆板了。這是此詩藝術上取得的重要成就。
與此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此詩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即它的奇特的聯想。查注引韓駒《陵陽室中語》云:“東坡作文,如天花變現,初無根葉,不可揣測。”確實如此。當作者縱筆快意、酣暢淋漓地描寫百步洪的飛湍激流時,我們誰也不會想到,它只是為下文所做的一種鋪墊:描寫水流的速度,是為了引出人世浮沉、歷史變遷的速度;寫前者之“急”,是為了襯托后者更“急”。這中間的聯想,確實是十分奇妙的。
由此我們想到了前面說過的《泗州僧伽塔》,這兩首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是從平常的生活現象和眼前景物入手,通過奇特的聯想,引出不平常的哲理來。在這種詩中,作者的聯想越是巧妙新奇、變化莫測,引發的議論就越能出奇制勝、令人折服。方東樹在讀了《百步洪》一詩后嘆道:“余喜說理,談至道,然必于此等閑題出之,乃見入妙。若正題實說,乃為學究傖氣俗子也。”(《昭昧詹言》卷十二)這里的“閑題出之,乃見入妙”,正是強調了奇特的聯想在詩歌當中的巨大作用,對我們理解此詩的藝術特點,有著重要的意義。
關于此詩的思想內容,過去批評的意見較多,認為不過是議論禪理,談空說無,并無可取之處。其實仔細想來,也并不盡然。蘇軾寫作此詩的時間是神宗元豐元年,當時朝廷上正進行著激烈的新舊黨爭,新黨內部的相互傾軋也到了白熱化的程度。變法派領袖王安石,就因為“怨怒實積于親貴之尤……險诐常出于交游之厚”(王安石《與參政王禹玉書》),已于熙寧九年第二次罷相了。在一場政治大動蕩中,有多少勢利鉆營的小人在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卻沒有一個像西晉索靖那樣有遠見的政治家,能預見到天下將亂的局面。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蘇軾寫出了“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這樣的詩句。這詩句透露了蘇軾對時局的感慨和內心的憂慮,說明他的“心無所住”,不過是企圖從現實的苦悶中得到解脫;他并不是真的把一切善惡美丑都看作虛無,連是非也不分地“超然”起來。
當然,這首詩中混雜了不少佛老思想的消極因素,這是無可諱言的。但是,如果拂去這些思想灰塵,我們看到的,則是詩人那種蔑視仕途名利、忘懷得失,一任乾坤扭轉、萬物變滅,始終守志不移、無憂無懼的曠達精神和堅定態度。而這些,才是此詩思想內容中閃射光采的、積極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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