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潛女①
青裙縞袂于潛女②,兩足如霜不穿屨③。
奢沙鬢發絲穿檸④,蓬沓障前走風雨⑤。
老濞宮妝傳父祖⑥,至今遺民悲故主。
苕溪楊柳初飛絮⑦,照溪畫眉渡溪去。
逢郎樵歸相媚嫵,不信姬姜有齊魯⑧。
【注釋】
① 于潛:舊縣名,在杭州西,今并入浙江臨安縣。
② 縞(gao)袂(mei):白色上衣。縞:白色織品;袂:袖子,這里代上衣,與“裙”對指。
③ 屨(ju):古時用麻、葛等制的鞋子,漢以后稱履。
④ 觰(zha)沙:翅張貌。 觰:張開貌; 沙:即娑,婆娑貌。檸:應作杼,織機上的梭子。
⑤ 蓬沓:一種銀櫛。蘇軾在《于潛令刁同年野翁亭》詩中注:“于潛婦女皆插大銀櫛,長尺許,謂之蓬沓。”
⑥ 老濞(bi):漢初吳王劉濞。這里借指五代時的吳越王。老濞宮妝:指吳越王時代的宮廷裝束。
⑦ 苕(tiao)溪:源出天目山,分東西兩苕溪,于湖州附近會合,然后注入太湖。東苕溪流經于潛縣境。
⑧ 不信姬姜有齊魯:意為“不信齊魯有姬姜”。西周初,太公姜尚封于齊,周公姬旦的兒子伯禽封于魯。姜、姬二姓是齊魯的貴族,婦女以豪華美貌著稱。
【評析】
熙寧六年(1073)春三月,蘇軾在巡視杭州西面的于潛縣時,寫了《于潛女》一詩。這首詩以清新明快的文字,刻畫了越地農村中一位健康、美麗的勞動婦女的形象,表現了作者健康的思想感情和審美趣味,是蘇詩中題材和主題都很新穎、很值得注意的一篇。
此詩的前四句,就像一幅淡雅的水墨肖像畫,簡練地勾勒出于潛女的外貌。
“青裙縞袂于潛女,兩足如霜不穿屨”:這是一位標準的農家少婦,衣著是樸素的。素白的上衣,烏黑的裙子,大概是越中農村婦女最常見的裝束。然而,青裙縞袂,并不能掩蓋她天然的美麗,在青裙之下,露出她白皙的雙腳,烏黑的裙色,更加襯托出她皮膚的潔白似雪,從而使這位少婦顯得美麗而動人。
“兩足如霜不穿屨”一句,是從李白的詩句中變化而來。李白提到越女,每愛言及其足,如“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越女詞五首》之一)、“東陽素足女”(《越女詞五首》之四)、“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浣紗石上女》)等等,表示對越女皮膚白晳的贊嘆。但那越女是穿著“屐”的,而蘇軾筆下的于潛女,雖然同樣“兩足如霜”,卻打著赤腳。這就不僅表現出她充滿活力的青春健美,而且顯示了她勞動婦女的身份,使人物形象具有突出的特征。
這幅畫面雖著色不多,但卻色調鮮明、對比強烈,充分顯示了于潛女的樸素之美。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下面四句,寫于潛女的發型及頭上的飾物:“觰沙鬢發絲穿杼,蓬沓障前走風雨”。觰沙,是翹起、張開的樣子。韓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中有“赤鳥司南方,尾禿翅觰沙”句,我們借此可以想象于潛女的頭發向上高高攏起的樣子。蓬沓,是一種銀櫛(梳子),蘇軾《于潛令刁同年野翁亭》一詩中,有“溪女笑時銀櫛低”句,并且自注云:“于潛婦女皆插大銀櫛,長尺許,謂之蓬沓。”“蓬沓障前”,即指銀櫛遮住了前額。從這兩句詩中,我們看到了于潛女奇妙的打扮:烏黑的頭發,向上高高地、蓬松地梳起,頭上橫插一支“長尺許”的大銀櫛,幾乎遮住了前額。她在風雨中匆匆地奔走著,頭上的大銀櫛不停地晃動,使人覺得就像織機上的機梭,在烏黑的絲線中穿插一樣。這是一種多么奇特的風俗、多么有趣的妝飾啊!無怪乎作者在下面的兩句里感嘆道,這是“老濞宮妝傳父祖,至今遺民悲故主”了。
老濞,原指漢高祖兄劉仲的兒子,漢初封為吳王的劉濞,這里代指五代時的吳越王錢氏。看著于潛女這古色古香的打扮,作者不由得想到,像這樣的梳妝,也許是五代時吳越王的宮妝樣式,流入民間后,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呢!大約是吳越之地的百姓,為了不忘故主,才保持著這樣古樸的裝束吧。這兩句,是作者在描寫中間插入的議論,表現了對當地婦女裝束古樸、民風淳厚的感慨,聯想悠遠而奇特。全詩至此作一頓挫。下面的四句,由對于潛女的外貌肖像的描寫,轉入行為動作的描寫,進一步突出了人物的動態美。
“苕溪楊柳初飛絮”,點明了當時的季節,展示了人物活動的背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苕溪岸邊,楊柳吐絮,一團團柳絮楊花在和煦的春風中飛舞著,“蒙蒙亂撲行人面”;苕溪中流水淙淙,清澈可鑒,這是多么美好的江南的春天!在這撩人的春意中,美麗的于潛女裊裊婷婷地走來了,她來到苕溪岸邊,俯下身去,在溪水中長久地映照著,欣賞著自己健康而美麗的倩影;她拿出炭筆,對著溪水,描畫起自己那兩道彎彎的、像新月一般的蛾眉。“照溪”、“畫眉”,雖然只是人物行動的兩個細節,但作者通過這兩件小事,卻把這位農村婦女的愛美之心表現得既樸實、又強烈,使文字變得十分傳神。
臨溪打扮之后,這位于潛女站起身來,提起她那烏黑的裙幅,露出白皙的雙腳,踩著溪水中光滑的石頭,渡過清洌的苕溪,來到對岸。原來,天色將晚,她的進山砍柴的丈夫已經歸來,她是來迎接自己的丈夫的。夫妻相見,分外親熱,她搶過他肩上的柴擔,替他擦去額頭的汗水;她問他餓了沒有、累壞不曾;百般體貼、千種溫存,滾燙的話語、似水的柔情……這一切,作者雖沒有一一細致地描寫,但卻用“相媚嫵”三個字包括無遺了。
在上面這兩句詩中,作者通過對于潛女一系列行為動作的描寫,表現了她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和美好感情的追求,刻畫出了一個光彩照人的農村婦女的美麗形象。這種美,是健康的美、淳樸的美、生動的美,充滿了山野間的泥土的氣息,這是貴族婦女們那種“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的“美”所完全無法相比的。
正因為如此,作者在最后一句詩里情不自禁地感嘆說:看了于潛女這種古樸、真純、自然之美,真不相信齊魯之地的姬姜兩家貴族還有什么美女!那些貴族婦女的矯飾、造作之“美”,在這位普通的農家女面前,都變得黯然失色、十分蒼白了。“不信姬姜有齊魯”這一句,在全詩的結尾處,有力地襯托了于潛女之美,是作者對于潛女作出的極高的評價。一個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能夠具有這樣的審美觀,能夠在一個普通農村婦女的身上發現這么多美好的東西——從外表、到心靈,并且認為這是貴族婦女所無法比擬的,這種見解,這種感情,應當說都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這首詩對于潛女形象的描寫很有特色:全詩十句,前四句是對于潛女的肖像外貌的描寫,以“靜”為主;后四句是對人物的行為動作的描寫,以“動”為主;中間插入兩句議論,結構層次十分清楚。從具體描寫過程上看,作者先寫于潛女的裝束: 青裙縞袂;再寫她的雙腳:兩足如霜不穿屨,這是從上到下的順序,符合觀察人物時從頭到腳打量的習慣。接下來,作者描寫了于潛女的發型和頭飾,使筆墨集中于一點,這又是從整體到局部的順序。詩的后四句,由靜的描寫轉入動的描寫,由外表轉入感情和心靈,從揭示全詩主題的角度看,這又是由淺入深的順序。正因為全詩的描寫有條不紊、順序井然,所以給讀者留下了完整、清晰的印象。
關于此詩的五、六兩句,過去曾有人提出批評。如清代的紀昀就曾說過:“老濞二句,橫亙中間,殊無頭緒。”(《紀評蘇詩》卷九)但也有人不同意這種意見,認為“老濞”二句既可承上, 點明于潛女打扮的古色古香;又可與結句呼應,自然地引出“思古”的聯想,等等。對這個問題我們覺得應該結合整個宋詩的特點,來加以分析。
如果用唐詩的標準來看,此詩的五、六兩句似乎確實是多余的,刪掉這兩句,全詩的形象性可以更強,形象的塑造也可以更完整。但它畢竟不是唐詩,而是宋詩。宋詩的一個重大特點,便是“以議論入詩”。在宋代的詩人看來,在敘述、描寫之中插入議論,不僅可以使文字顯得十分瀟灑,而且可以表現精妙的思理和活潑的趣味,所以是不可缺少的。假如為了“形象”而犧牲“議論”,刪去了“老濞”二句,此詩便失掉了宋詩的一個重要特點,讀起來反而沒有宋詩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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