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史達祖、吳文英:
詞失之膚淺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南宋詞的整體評價頗低,除了人稱“詞中之龍”的辛棄疾,對其他詞人都多有詆斥,甚至干脆全盤否定。這種觀點提出后,曾引起相當大的爭議,被眾多學者認為是情緒化的偏頗之見。王國維之所以作出這種論斷,其主要標準便是詞之“境界”的高下有無,其實在他這樣的“偏見”背后,隱藏的是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堅持,體現著他對文化的選擇。當我們從文化層面來探討王國維的詞論,可進一步加深對于這位國學大師的理解。
在評論幾位南宋詞人時,王國維是這樣說的: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對于史達祖、吳文英、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等人,王國維認為他們的詞有個共同點——膚淺,雖是南宋社會風氣使然,但也因為這些人的文才確實有限。近人舍棄真正的大家,而推崇這些平庸之才,令王國維費解得很。
“周鼎”與“康瓠”的差距
“棄周鼎而寶康瓠”一句,出自賈誼《吊屈原賦》:“烏呼哀哉,逢時不祥。……斡棄周鼎,寶康瓠兮。”周鼎乃是國之重器,康瓠不過是價值低廉的酒壺。
王國維的這番感慨,是因近人師法南宋詞而發。史達祖、吳文英、張炎、周密、陳允平等南宋詞人都不過是“康瓠”般的庸才,北宋詞人才是周鼎一樣的良才,可近人居然顛倒價值,對那些膚淺的人頂禮膜拜,實在難以理解。
王國維所說的“膚淺”,應是指他們追求的是形式上的華美,在所謂“寄托”上極為相似,缺少個性化的情緒表達,以致這些作品表面上有所不同,可內容卻驚人的一致。南宋詞的類型化的確是一個比較突出的現象,那么為什么會這樣呢?分析其原因,王國維認為大致有兩點:
首先,南宋時期已經不是詞體昌盛的時代了,這些人無力對抗文體始盛終衰的規律;其次,以史達祖、吳文英為代表的南宋詞人們,創作的天資欠佳、才能有限,所以這些人也無法從個人的層面上去超越文體的局限。時代和個人的因素的共同作用,令南宋詞大幅度地整體衰落。
王國維評斷詞的高下,最看重的當屬“意境”。客觀的外在世界,以及由喜怒哀樂各種感受構成的心境,是境界中不可或缺的兩部分,互為表里。那么,為何南宋詞人會丟了“境界”呢?
以“境界”論兩宋
中國傳統文化,及其對文學的影響,王國維是這樣看待的,他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中說:
我國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稱道堯、舜、禹、湯、文、武,后者則稱其學出于上古之隱君子,(如莊周所稱廣成子之類。)或托之于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學派,后者遠古學派也。前者貴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非真遁世派,知其主義之終不能行于世,而遁焉者也。)也。前者熱性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國家派,后者個人派也。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而后者大成于老子。(老子、楚人,在孔子后,與孔子問禮之老聃,系二人,說見汪容甫《述學·老子考》。)故前者北方派,后者南方派也。此二派者,其主義常相反對,而不能相調和。初孔子與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之關系,可知之矣。戰國后之諸學派,無不直接出于此二派,或出于混合此二派。故雖謂吾國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
在對兩種學派作出這番評價后,王國維又進一步指出了雙方在文學上表現出的差異:詩歌為北方學派特有,南方學派僅有散文這種文學形式。這是因為“詩之為道,既以描寫人生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北方學派是入世的,要“以堅忍之志,強毅之氣,持其改作之理想,以與當日之社會爭”,憑借對現實生活的深刻體驗,為詩歌創作積累了豐富的題材和情感積淀;而南方學派的理想是遁世,“南方之人,以長于思辨,而短于實行,故知實踐之不可能,而即于其理想中求其安慰之地”。
王國維將屈原推為融合了“南方人之想象”與“北方人之感情”的詩人代表。這種南北文化的結合,令屈原成為先秦文學中最閃亮的明星,為后世文學樹立起新的標桿。而將北方學派積極入世的激昂,和南方學派的瑰麗想象,在詞中加以結合的辛棄疾,同樣偉大。“南宋唯一稼軒”,可見王國維對他是推崇之至的。
南宋詞人追求的多為清雅之境,辛棄疾繼承的則是蘇軾的豪放。辛棄疾寫下了許多壯懷激烈的佳作,堪稱豪放一派的集大成者,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能看到時代的風云變幻,感受到他的愛國熱情,以及報國無門的惆悵。王國維論詞,看重的乃是其中的文化、精神,而史達祖、吳文英等人欠缺的正是這一點。
上一篇:王國維《談史學:求事物變遷之際而明其因果》
下一篇:王國維《談命:自然界與意志中的因果》